不知道。不在乎。双人床上一个大字形,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这样躺多久了。
越来越黑。她睁大眼睛狠狠吸着一点一滴加重的黑暗,狠狠嘲笑自己这荒谬无聊三十一年四个月又十七天的一生,嘲笑这麻木无味已无物欲食欲性欲的身体。怎么不可笑?她笑出声,干燥得几乎要裂开的声音,非常干燥,非常缺水。
窗帘缝透入的街光打在房内斑驳一块块,瞳中有光影零落跳荡,她使劲眨眼把刺目的光逼出,想趁黑暗还未完全包围这里之前,仔细看清床单花色----------是该看清楚点,难道不该好好记住她杨桂桂的身体(就要叫尸体了)将会衬着什么东西逐渐的变冷变硬?
起来洗脸刷牙洗头洗澡,浴室里弥漫着浓稠白麝香,她浑身上下都是白麝香的味道。嘿嘿发情的味道,男人色眼[[说。每次他们都把脸埋在她双乳间夸张地蹭着鼻子,喔宝贝宝贝让我咬一口……
她几乎有三秒钟跌进回忆,不知是忆起温存还是忆起那个被呼唤为宝贝的自己,但很快便清醒过来。通通没用了她明白,她明白那都不是她,只是「味道」。她用味道统一男人,用白麝香沐浴乳洗发精体香剂灌溉他们的记忆之树,而事实是她杨桂桂对自己这无味道的身体如此心虚无措,在临死之前还必须以白麝香腌渍皮囊,自欺欺人。
她仔细在全身上下涂抹厚厚几层白麝香乳液,穿上以白麝香沐浴乳浸洗过的白洋装,丝袜,再喷洒白麝香体香剂,不只身体衣服,旅社房间四处连窗帘床铺也都喷得浓浓的,整瓶100ml的香水一滴不剩。
遗书拿出来,摆在枕头边。矿泉水和杯子也准备好──
她握紧安眠药,她安心微笑。那不到小指头高的塑料小药瓶在掌心捏得发热,她轻松舒服得简直就要睡着。就要,睡着了,就要……她一惊而起,失眠已如此之久,居然就在这异地小旅社的霉暗小室,在赴死之前,毫不费力地,给它睡着了!
她看表,十二点整。
当当当,耳际响起钟锤之音,当当当,没错就是钟声,午夜的钟声。她还未及细想在这山城的午夜敲起如此巨响的钟声之不合理,便已先感觉了那种急迫焦虑。当当当,当当当……仙杜蕊拉就要留下她的一只玻璃鞋……时间到了,时间已经到了,魔法就要消失,来不及了呀……钟声嘎然而止,轻细如琴弦的声音传来,那么细的声音,像小女婴在梦中呓语。唔……唔……唉……在叹气吗?有人在叹气吗?
「唉……」
她脊背一凉,笔直坐起,竖耳侦测各角落。
「唉……」又来了。
她摇摇头,一个准备吞服安眠药自杀的失魂落魄的女人绝对有可能出现幻听,是幻听没错,或者根本是她自己在叹气。
嘎-嘎……不对,天花板上也有异样。像轮子,滑过天花板。嘎-嘎--滑过来滑过去,是……直排轮吗?怎么想到直排轮?她摇摇头,未免也太夸张了,想象力。但明明就是直排轮,那声音顽固地告诉她,滑过来滑过去,我是直排轮,我们在滑直排轮……
「谁?谁在讲话?」她仰头。
咯咯,呵呵,轻细如小女婴在梦中发笑呓语,那样纯粹不为什么的笑声,嘻,嘻,嘻……不,不只一个,是一对。
「嘿!杨桂桂!」她们叫她。
她只愣了一下,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别吵我!」她不耐烦地伸手朝空气一挥:「我马上就要死了。」
「还不能死G!」
「为什么?关们什么事?」她没好气。
「因为我们比先自杀,」一个说,「而且就在这个房间。」另一个说。
(本文节录自曹丽娟的短篇小说集《童女之舞》/大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