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岸 的 男 孩
作者:杨七
我在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去的河边。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天对我非同寻常。我心情挺好,无所
事事地看着大河在柔和的光线里缓缓地东流,那件由废船改造的酒吧就泊在岸边。白天,甲板
上空无一人。
忘记了何时,是谁,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在人群中,我绝对是第一个被散漫的视线网住的
那个人。我的眼神很媚,金黄色的鬓发轻柔地贴着面颊,宝蓝色的夹克衫和奶白色的牛仔裤紧
紧地包着我十八岁的身子。我喜欢这样若无其事地走在男人的凝视里,花枝招展,伤风败俗。
尽管我是一个诚实的童男,但我依然无法准确地描述我的生活。
我叫齐规。规矩的规。名字是我妈起的,据说是希望象其他人一样规矩的生活。
我妈叫李淑兰。没有工作。偶尔帮别人卖过服装。现在在上海推销化妆品,和她的朋友合伙
。已经一年多没回兰州了。
我爸叫齐建国。医院的维修工。特别老实,所以也特别好面子。月工资800元。在西站有两室
一厅的房子,以前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现在只有他自己住在那儿。他对我妈的生意、合伙人都
不清楚。他对我现在的住址、经济来源也不清楚。他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男人。
我妈脾气很大,小时候我回家晚点就会挨揍。她对我的期望很高,希望我到北京或者上海去
上大学,甚至出国:“到时候我们娘们俩一起过。”我学习一直很差,可是再差的成绩也似乎
没有让她失去希望。只要她心情好,便会憧憬未来我的光明前途给她的生活带来的改变。因为
成绩不好,初中毕业我只能进一般的高中就读。最后说不上谁先失去了耐心,我妈在我高二那
年突然决定和她的朋友去上海。她走了没几个月,我也离开了那所破烂中学,再没回去过。
我妈喜欢跳舞,极其痴迷。我妈跳舞的时候,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是我妈,也不
是我爸的老婆的漂亮女人;身子像女孩一样轻捷柔软,眼睛也有神采,皮肤因为兴奋和出汗变
得又红又白,总之,完全成了一个和我们一家三口日常生活不相干的人。特绝。小时侯,我妈
不顾家,所以爸妈经常吵架,我妈老说,她和我爸是包办的。我姥姥那时候让我妈选择,要么
结婚要么滚出去和她断绝关系。我妈当时18岁,除了喜欢跳舞就会哭。我想因为她太小了,所
以不喜欢婚姻生活。如果让我现在结婚,我也会立刻手足无措,心里面绝望得要死。
我妈一直不是个善于持家的女人,并且花钱是根据情绪而非计划。有段时间,一到月中家里就
没钱了,连存折上的钱都花光了。然后我妈就不回家。我爸出去借些钱,我们父子俩开始相依
为命地过上半个月,到我爸下月发工资。我爸再把我妈不知从哪儿找回来。他总能找着我妈。
我小姑嫌我爸老实,没脾气,管不住老婆。有回说他:“哥你把胆子放正,我们齐家,没有什
么对不住李淑兰的,她跟你结婚的时候没工作在社会上胡混呢没人要了么,你把她娶了吃个哑
巴亏把娃养到这么大罗,够好了。她长得攒劲能做啥?想上天屎坠住着呢......”我爸一声不
吭地听着,一声不吭地象以往那样生活。
我妈不让我爸进厨房,嫌他脏。我爸的工作内容之一是打扫病房和手术室的垃圾。让一个每
天接触臭气熏天浸透脓血的纱布、药棉和残肢、脏器、死婴的人给她做饭,我妈说她宁可饿死
。
我妈以前对我爸期望挺高,指着我爸上个成人自考真的当个医生或随便哪个知识分子;要么
去做生意赚些钱等等。我爸的志向、爱好和他的话一样少。他就爱看个电视连续剧,除此别无
奢求。有次他聚精会神地独自观看《西游记》,我从外面回来偶尔往他脸上一看,那样一副木
讷和略带呆滞的面孔,都流露出强烈的幸福和满足的神情,像抽了包包(海洛因)一样。这可
能是他一生中都不多的几个心醉神迷的时刻。如果碰巧被我妈看到他看电视的傻样,又加之她
心情不好,那么一场争吵在所难免。我妈曾经在狂怒中试图砸掉电视机,但老式彩电的木外壳
很坚硬,撞碎了掷过来的玻璃杯,还完好无损。“窝囊废,”我妈说:“它是你老婆你儿子你
的光阴(钱)你的一辈子,你和它过去。”
说实话,我觉得我妈挺伤我爸的。我爸不吭声,话更少了。我妈好像没把我爸放在眼里过。
但是他们没离婚,过下来了。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离。
我妈年纪大了之后对家、对我爸好很多。尤其是她去上海后,还把我和我爸接到上海玩了十
几天。她究竟和谁做什么生意,我们父子不知道,也没人问。我们俩只知道我妈还是和以前一
样爱跳舞。她带我们去一个叫“金莉莎”的舞厅,那儿有许多人和她打招呼。我妈总是朋友很
多。她跳舞,我和我爸在旁边看。
我妈让我在上海学美容美发,活倒不苦,我独自住在阁楼上,谁也不认识,两个月后我孤单
坏了,所以我决定回兰州。我妈没让我和她一起过。
我18岁了。我妈像我这么大,刚生下我。而我现在要做什么,心中无数。我喜欢跳舞,现代
舞、霹雳舞,给人伴舞,都行。不,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但我登过台。那种感觉棒得难
以形容。如果有机会,我乐意到媒体工作。当然,这不现实。可是仅仅有这些想法对我来说都
是弥足珍贵的。
我常常觉得时间又空又长,烦得要命,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才好。所以我在家根本呆不住。
有一次我整整四十天没回家,也没给我爸打招呼。真的,有时候随心所欲惯了,还真想不起来
要给他说。
回兰州的时候我妈给我400块钱,一个星期我就花光了。偶尔我也会向我爸要。我爸可能会给
我几块钱,可能一声不吭,是不想给还是没听见就不知道了。
那天挺邪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特别沮丧。从中山桥顺着滨河路往西站走,一路上夕阳映
在河面上,红得异常凄凉。好几个人向我搭话,我都没理,只想回家。
才8点多,我爸没看电视,好像知道我会回来,在等我,反常得要命。我爸只说了几句话:“
你搬出去住吧,今晚就搬走。别学坏。”然后打开电视,一如往日地看起来。
我气疯了。我只收拾了几样我认为重要的东西,放在我随身背的时装包里,衣服都没拿,抱
着“悟饭”就离开了西站。
“悟饭”是只小京巴儿,我妈送我的,才4个月大。我特别喜欢看《七龙珠》,常梦想自己和
悟空一样神通广大。“悟饭”是悟空的儿子。从这你就能看出我和我爸的血缘关系了,肯定是
父子才会都迷《西游记》。
想到这个我开始浑身发抖。不管我是谁生的,毕竟我只叫过他“爸”呀,小时候我再坏他也
没打过我;我第一次吃冰淇淋喝汽水都是他带我去的;我妈离家后他做饭他给我洗红领巾和小
裤衩......全世界只有这个男人是我爸,他怎么能这么绝情呢?用那种表情说你和你妈一样。
儿子像妈怎么了?我有时候发呆和无所事事的样子不更像他吗?一个常常表情很少的人突然有
表情,会让你至死难忘。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哭,快到西关时两眼已经又肿又疼,看东西都模糊了。当时我什么都不
在乎,死的心都有。
有个小伙子从白云观就一路跟着我。在哽咽平息的间歇,他和我聊天,当我重新哭泣的时候
,他默不作声。到西关的时候他执意要请我吃饭。他要了一瓶啤酒。我哭得精疲力尽。我把抱
在夹克衫里的悟饭给他看,他对这个名字很纳闷。他说他少年时看《射雕》。他比我大好多,
三十三了。说真的,我对他毫无感觉。他极其平常,现在我都忘记了他在相貌和风度上有何特
征。但夜里我还是答应去他那儿。我记得从五泉下广场上去走了很长时间,穿过铁路,他住在
一片平房区里,简陋、随便、拥挤,到处都是杂物,不新鲜的空气里满是我熟悉的贫穷而荒凉
的肮脏气味。一进门,我先把悟饭放到地上,因为他立刻抱住了我。他抚摸我时我还无动于衷
,当他像疯子一样飞快地脱我的衣服时,我冲动起来。我的阴茎在黑暗的裤裆里绷得发痛,又
愤怒又细嫩,情欲再一次窒息了我。我认识的绝大多数男人毫不出众。即使一生难以再次相遇
,我也不会怀念。但是在床上,通常我们交给对方生命中最好的部分,此刻就是一切。他的手
掌放在我身上,带着一个男人的力量,柔情,悲伤和无耻,当他的手掌沉重地抚摸过时,手心
粗糙的茧花带给我的肌肤一阵细微的刺痛,妙不可言。我信仰高潮。我和我的哥哥们都是信仰
高潮的婊子。
“悟饭”被我们激烈的肉搏吓坏了,开始一阵狂吠,后来远远地趴在墙角的鞋盒子上,雪白
的毛上全是灰。
黑夜激情汹涌,白天灰暗无光。第二天早晨,他给我留了个传呼,问还能见到我吗?我不置
可否。随后他给了我十块钱。我大怒,十块钱也能拿出手,把我当什么货色了?脏行情呢简直
。我不客气地说老子再没钱也不缺这十块钱。他解释说他是工人,工资不高,又结婚了等等。
我没搭理,抱着悟饭就走了。
那个房间只有一张稍宽点的单人床,一个脸盆架子,一些盒子,再什么都没有。可能是他瞒
着老婆在外面偷偷租的。
他一直都没问过我为什么伤心。我再也没见过他,按说兰州不大。
从此我和悟饭两父子开始相依为命的漂泊生活。
钱比较宽裕的时候,我会租间带家俱的房子,住上一两个月;钱少的时候就去住旅馆;没钱
就不得不去别人家借宿了。总之,住旅馆和借宿的时候多一些。
我和儿子“悟饭”的感情越来越深。“悟饭”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在别人家里很少乱叫,
而且特别聪明,当它看见食物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就会一直趴在冰箱前面,舍不得走开。只
有一点,随地大小便。我怎么训练它都没用。有次在别人家它把屎拉在地上,我朋友起夜踩了
一脚,他不喜欢动物,所以他一边洗脚一边乱骂,非常难听。我都忍了。最后他要把“悟饭”
关到阳台上,还说我:“连自己都养不住还要养狗。”我当然抱着“悟饭”走了。那是十一月
份呀,夜里两点半,我身上只有6块钱,我怀疑我和“悟饭”都要被冻死了。后来幸亏在铁路
局的天桥下面遇到三个乞丐挤在一起烧着垃圾取暖,我蹭过去,他们倒没撵我。最后我顾不上
肮脏和垃圾燃烧时的难闻气味,在他们中间暖暖和和地睡着了。早晨八点半我被再次冻醒。发
现只有我独自蜷缩在地上,街上全是赶着上班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的包,包里的东西
,6块钱,全在。“悟饭”丢了。我伤心得就别提了。早知道还不如让那个王八蛋把它关在阳
台上呢。
生活变得这么糟糕,我哭都哭不出来。哆嗦着一直走到中山桥,在一家我常去的牛肉面馆子
吃了碗牛肉面。牛肉汤和油泼辣子让我重新鼓起了精神。说也奇怪,“悟饭”好象带走了我的
霉运。也是在那天,我认识了陈老板。
陈老板开了家“河岸”酒吧。酒吧开在一艘已经过了航行年限的老式渡船上。冬天只开放客
舱部分。以前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找朋友很方便。
陈老板和我睡在吧台后面的一间舱房,虽然有电暖气和电褥子,还是挺冷。钢板被冻透了。
陈老板胖胖的,身子很热。他不解地再三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其实我回过一趟家,敲门没人开。我都听到了家里传出来演电视剧的声音,可就是没人开。
我想用钥匙开门,突然又失去了勇气。像我爸那样一个被老婆“窝囊废”地叫了十八年而若无
其事的男人,果断起来让我又伤心又害怕。后来我把钥匙插在钥匙孔里走了。我想,我妈和我
,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那个阶段,我自由而空虚。在中山铁桥下面闲荡的人群里,我认识了老郑。老郑是个老头子
,快60了吧。他家住在畅家巷,他的儿女们都在外地,老婆正好到郑州的儿子家去了。圈子里
很多人都这样,有老婆有儿女。我和老郑住了一个星期。老郑掏了50块钱给我染头发。从此我
就有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我的皮肤很白,夏天是粉的,和我妈一模一样。谁都说我秀气得象
个女孩子。我看着镜子里金黄色头发,面庞圆圆的自己,想,令人不快的生存里还是有幸福的
。
老郑每天都做一锅红烧牛肉我们俩吃。夜里他跪在床上,脑袋扎在被子堆里,要求我从后面
操他。他的背部还很年轻,有滚动的肌肉块子和坚硬的骨头,象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他的
头发全白了,短短的犹如尖利的麦茬铺了一脑袋。他叫起床来像呜咽的老狗。他火热的直肠裹
着我的鸡巴,我们一起叫喊、出汗、跳动,骂着下流话,象同生共死的士兵。男人们就是这样
用片刻的欢娱来抵抗没有意义的生活。
我找过一些工作,都干不长。
我的要求不高,月工资300,有吃有住就行。我没文凭没手艺,加上我的一身打扮,所以不太
容易找到工作。反正日子也就一天天的过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4月28号的黄昏,我顺着滨河路独自溜达,一边看风景一边怀念我儿子
“悟饭”,如果它和我一起捱过漫长的冬天,这会儿我带着它散步,有多棒。
一辆林肯车慢慢地跟着我,好一阵子。车窗是黑色的,什么都看不清。后来司机打开了车门
,说想和我聊聊天。聊呗。他给我让了一支烟,是希尔顿。我发现他紧张得手都在抖,就有点
好笑,但也有些喜欢他。我18,个子不高人又瘦,看着像十四五。他28,已经开始发胖,啤酒
肚都出来了,显得比较老相。他想吊我,可他胆子小,脸皮薄,经验少,所以他出汗,不自在
。他那么老实,和我在圈子里遇上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当时我想:他是过日子的人。
他叫张自学,和父母住在一起。他是个司机,单身。他的屋子里摆着套新打的家俱。他说不
久他就要结婚了。他未婚妻姓赵,27岁,在一家生产防盗门的钢铝门窗厂上班。别人介绍的,
已经和他谈了4个月。因为双方都急着结婚,所以进展很快。婚期定在六月份。他没有再告诉
我更多的情况,我就不问。后来我和他妈熟了,他妈给我看了小赵的照片,一个体型乍看似乎
生了四、五个孩子结婚二十年的胖女人,穿着粉红色的套装,那么僵硬显然不是平时常穿的。
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眼睑很厚(他妈说这种面相的女人对丈夫会非常好),微侧着脸斜视地看
着镜头,好像不太确认摄影师是不是一个熟人。你说她二十五也行,四十五也行。我始终没见
过小赵。第一夜我还不知道他会娶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们俩聊天,我告诉他很多圈子里的事,
包括河岸酒吧。我还从包里取出像册请他看,我妈、我爸、我。他问我爸有没有六十,我说我
爸42。我爸从照片上看非常老相,眼窝凹陷,咧着嘴,牙齿都掉光了。我记得我爸老上火,牙
痛,后来连掉带拔,就看着象六十岁了。我妈很年轻,穿了件紫色的紧身短裙,抱着双臂微扬
下巴,对着镜头也不笑。我总是腼腆地微笑着看镜头。我告诉小张,我以前不是现在这样子的
,我让他看我上学时军训和文艺汇演时的照片。我还给他跳舞,假装被夹在两面玻璃之间,机
械地活动四肢,好玩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他说这些。我一向觉得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
是为了那事,包括我。他不太说话,也不评论。我这辈子也没明白为什么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
让我产生好感。他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随身带着像册。我解释说我居无定所,因此总是随身带着
最重要的东西。我们睡在一起,他没有碰我,当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很僵,我突然明白他不愿
意碰我是怕我有病。我把脸转向墙,伤心一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给我5块钱让我去吃碗牛肉拉面,等他回来。我在等他的时候想了很多,无所
不包。晚上他带我去洗澡,洗香波浴。他是个结实的小胖子,毛发浓重,体毛一直从两腿之间
长到肚脐眼,让我极其冲动。我告诉他这样长毛的男人是非常好色的。在那个浅蓝色的浴缸里
,我一改常态,竭尽全力要让他快乐,我真想那一刻死在他身上或他死在我身上。他紧紧地抱
着我,上唇上挤满了细小晶莹的汗珠,我的肌肉很疼可心里幸福得嚎啕大哭。他告诉我,不管
和谁在一起,都记着要用安全套。这让我十分新奇。
我在他家住了一个星期,我觉得有点离不开他了。我和他父母相处得不错,他父母是工人,
挺善良的老两口,把我当他兄弟看。他们一点都没疑心。他还有个弟弟,我和他弟弟常结伴出
去捣台球,他弟弟也不爱上学,才15岁就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和他深谈了一次。我要他等我半个月到一个月,我找工作,租房,弄点钱把生活安顿好。
我的意思是想和他长期交往下去。他听着,没说什么。我第一次觉得对未来这么有把握,第一
次混得这么清楚。我认为他当时是答应了。
我找了很多朋友,有的说帮我留意工作的机会;有的给了我一些钱,我甚至找了一些我根本
不想再见的人。因为我年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给了我帮助。
那天在中山铁桥附近的河滩上,有个年轻的广州人过来问我几点了,他的眼睛犹如河水浸泡
过的石子又黑又亮,一激动鼻子就发红。他穿了一件丝绸的短袖,显得他的胸肌和乳头很漂亮
。他说他刚到兰州,来做生意。不太习惯兰州的饭菜,太辣。他喜欢煲汤喝。我说我最近有点
事,手头挺紧张。他试探的问一百行吗?我说行。当时天还没黑,我说去你那儿吧。他说他同
行的有三、四个人,不方便。能不能在这儿。我突然很生气,我说那就得加一百。他迟疑了一
下,同意了。天完全黑了之后,我们到河堤下面去做爱。他给我“叼”了。开始他的动作很轻
柔,后来力量越来越大,我感觉好像是把阴茎捅进了吸尘器。他是个面部肌肉发达的男人。我
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胡乱地抚摸着身后污秽不堪的石壁,高潮犹如橘色的飓风从腰
间旋转到了头部。他要我不仅要攥住他的前面,同时还要刺激他的后面。当我们不喘息的时候
,听到河水轻微的流淌声和路面上汽车行驶过沉闷的訇訇声。周围一股子尿臊味儿。
那个晚上非常愉快。他给我的两张百元大钞中,一张是假的。
这个月我和很多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交往。陌生的是人,熟悉的是欲望。我不可能要张自学
的钱,别人也不会白给我钱或者帮助。离家这么久,我就是靠身体活下来的。对于我来说,不
为此感到羞耻就是热爱生活。
我常把爱抚我的男人想成是张自学。这样做有时会让快感成倍地燃烧,有时已经快至极点的
激情会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一堆潮湿粘稠的沮丧。我神魂颠倒,思春一样地想念他。这种陌生
的情绪没有带给我快乐,相反我变的焦虑和恐惧。我不知道怀着爱情时如何得到他,如何与他
相处,也不懂怎样让他明白我的感情并能在他心里激起相同的东西。总之,我对打动他没有把
握。
我和他基本上三天见一次面。我无法做到不见他。有时候我们聊天。有时候我们沉默。他比
我大10岁,说真的话题并不好找。但男人们总有一些共同的兴趣,汽车、足球、国际政治什么
的。为此,我常常买些报纸、杂志看。这个月我看的报纸比这辈子看得都多。我的变化有时让
我自己害怕。甚至我会恍惚得在所有男人的脸上看到他。流浪了这么久,我深知把自己交给别
人比没有饭吃要危险得多。可我更害怕他真的迟钝得对这一切都懵然无知。我送给他打火机、
领带、皮带做礼物。一想到他要和一个胖得把随便哪个肯要她的男人当珍宝的女人结婚,过日
子,我就心如刀绞。我们聊天时,从来不提他的未婚妻。
几天前我去办事,坐了一辆56路车。车到天水路的时候,上来一个男人,左手臂上抱着个孩
子,他的体形和神态特别象张自学,吓了我一跳。邪门的是,他和孩子坐在别人给他们让出来
的位子之后,还回头用奇特的探询的眼神看了看我,就好象我们多年不见他已经不确切记得是
否认识过我。也许只是因为我也长得象这个陌生男人的某个熟人――我多心了。我特别不自在
。
我一直都没法忘掉这件事。我从不算命可有时候我非常迷信。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预兆。
风吹得大河的气息无所不在。我深深地呼吸着,情绪逐渐安定。为了不再胡思乱想,我决定
去东部批发市场给小张买件礼物。
东部人很多,天气又热,我走得两只鞋上全是尘土,最后买了一条领带。
出来后我想喝点东西,在街边的饮料摊上碰见了王强和他的未婚妻小刘。
王强是个白皮肤的瘦脸男人,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一个尖鼻子。
他和小刘同居了很长时间,他爸催他今年就要结婚。他和小刘的感情不错。小刘是超市的收
银员,眉清目秀,对他百依百顺。他喜欢对小刘说:“我这人责任心特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我儿子的父亲,我一直都能摆正我自己的位置。”隔三差五,他就要说一遍,他就跟念咒一样
。王强有时候就这么可笑。
王强是我在打工时认识的一个朋友。25岁,他是一家美容店的美容师。很吃香,月工资一千
多。可他挺小气,和我吃饭总是我请客。大概他觉得我的钱来的容易。
我和王强,都不太喜欢对方。有一次,我们夜里睡在一起,他摸了我全身,但什么都没做。
我们虽然不是推心置腹的哥们,而且心里还互相看不起,但我们都是朋友少得可怜又怕孤单的
胆小鬼,还患有同样的“暗疾”,所以反而一直在做为朋友交往。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坐下来要了瓶水蜜桃汁。
他们来买结婚用品。可能是累的原因,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下看着老了几岁。
小刘坚持还要去光辉布料市场看窗帘,王强说他实在走不动了。有气无力地说:“你作主买
,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小刘拎着个大包和两只黑眼袋疲惫不堪同时又兴致勃勃地走了。
王强马上愁容满面。
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废油的味道,白色的塑料桌上腻着尘土,时至下午4点30分,我们俩沉浸在
各自的心思里,在这条行人稀少的路边发呆。
我从背包里取出镜子,我的脸色不太好。眼圈发黑。没有规律的生活和过多的高潮,会让我
的小命越来越小。
记得圈子里的谁好象给我说过,王强的情人是个南方人,在电子市场经营空调机,挺有钱的
。常在王强工作的美容店里洗头。他是生意人,跑过好多城市,兰州只是其中之一。一年中的
2/3时间里他在广州、深圳或其他的有钱可赚的地方。这个比王强还白的南方男人不仅带来了
爱情,还有离别、猜忌、背叛和阴虱。他肯定给了王强一些钱,但王强不仅是因为这个对他念
念不忘的。有一阵子,大家都说要小心南方人,病多。王强是不是真的传染上了阴虱,我没问
过。王强确实有段时间和谁都不来往。可能是他还在为那个南方男人守身如玉,也可能是治病
,谁知道呢。
“你笑什么?”王强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又笑了一下。
我说:“哎,王强。”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说:“我听说你得过阴虱?”他的眼光象针尖一样闪了一下,但是口气平淡:“得过,后
来治好了。”顿一顿:“否则我不会和小刘同居的。”
他明白我没有恶意,可他会恨我的这种直率或冒失。对我来说,他得不得病,是不是传染给
小刘了我不管,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说:“要是你和小刘结婚了,那个浙江人回来找你怎么办?”
好像我用板砖敲了他的小脚趾一下,他定定地呆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会还击会和
我绝交。然后,他莞尔一笑:“我不知道。”
但是很快他又重新沮丧起来。他用一种嘟哝所以显得有些迟疑的口气零碎地、断续讲着那个
南方男人,相识、挑逗、老练的做爱技巧和冷酷的别离。那个男人从不告诉他何时离开和到来
,所以,那个男人的到来就像常常袭击这个城市的沙尘暴一样,对王强意味着不可预知性和灾
难性。他也有过别的男友。他更知道这个好色的南方男人到处留情,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
样迷他,“浙江扁头!”王强用混杂着柔情的语调辱骂自己的情人“浙江扁头从来就没真心对
过我。”尽管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他用如此家常的语气说出来,还是让我有些惊奇。
我沉默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觉得他一抒情就特别可笑。
浙江扁头一声不吭地走了半年多,他才和小刘同居的。小刘的温柔多少安慰了他的伤心。尽
管爱女人和爱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很多时候,虽然男人之间的爱情令人血脉膨胀,但只有
女人才能给人家的感觉。
王强说他不怕结婚。在漫长的无法预知的未来里,假如浙江扁头再一次闯入他的生活,不要
说他会带给王强阴虱就是爱滋病,王强也会难以克制地再次成为浙江扁头的情人。这是没有理
由可讲的,就象没有理由来解释,为什么生下来他就会对男人心摇神动。
“可是,”王强说:“我不能害小刘。”他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着空中的什么喃喃自语:“你
总不能把好的自己全落了,又让别人跟你一起背坏的吧。”
我们聊着天,还一起吃了晚饭,当然又是我请客。期间他回了小刘的一个传呼。我们就这样
既不喜欢对方又不愿意一个人呆着地呆在一起,好泡够时间,去河岸酒吧。王强心情不好,话
比平时少得多。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他太幸运了。有一个那么关心他生活的老爸,家里
有小刘外面有扁头,一个月挣一千多…….我连300快钱的工作都没找上呢。我和他没有共同的
痛苦。
到河岸酒吧时,已经九点多了。甲板和客舱里坐满了人。
喝了半杯茶,嗑了一小堆瓜子和邻桌的朋友打招呼时我才看见张自学。
他的桌上坐着四个人,除他之外,那三个全是12点之后演节目的反串演员。把手放在他胳膊
上的男孩,我认识,是兰大的学生,擅长用女声唱《血染的风采》。“血染的风采”穿了件白
色的高领毛衣,脸上化了淡妆,另一只手托着腮,看着张自学。他是寸头,刘海挑染成白色。
我不能不承认他比我漂亮得多,有文化有钱的多等等,可是这个走路扭屁股的杂松绝没有我对
张自学感情的一半深,尽管一眼扫过去就全明白了他们俩互相操过了......我坚硬的额头抵着
同样坚硬的臂骨,嘈杂的人声和着乐声像水一样在我身边流动,我知道我的初恋结束了。我想
起了我爸“......别学坏。”我这会儿的果断劲儿真象我爸。我清晰地听见王强说:“来瓶红
酒吧。”我有点奇怪这个小气的家伙居然舍得买红酒请我,我差点诚恳地说别买了省点钱还要
结婚和看病呢。
抬起头的时候我知道我没哭。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张自学绕过人和桌子向我走来,步态稳稳当
当,略带迟缓的动作里有点漫不经心,熟悉地让我心碎。
张自学径自坐在我的旁边,和王强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说了句和王强一模一样的话:“来瓶
红酒吧。”我说了一句很娘娘腔很露怯的话:“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其实我想说的是:
你个杂碎,真应该一刀剁死你。王强思空见惯地把脸转向一边好像凝神倾听酒吧里一个老男人
用这辈子最难听的嗓音唱《青藏高原》。
张自学又坐了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他站起来,说,你知道我马上要结婚了,接着脸上露出
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这不是第一次在瞬间生活让我贴上了它真实冰凉的腥脸。
我记得红酒终于来了,我和王强边喝边聊。我说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女人,十五岁的时候曾经
对一个女孩挺冲动的。二十之后也许我会找个女人,成家立业,也许还不到二十岁,我就烂死
了,
我晕陶陶地想像自己漂在这条流经身畔的大河里,无知无觉,被随心所欲地带到任何一个地
方。而所有和我相爱过的男人们都沉睡着,不知道我日夜不息地流经了他们,永远不再相逢。
我和王强离开的时候,人们还很热闹地玩着。我感觉我忘了很多事。
在马路上走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捏着一个领带盒子。后来我停住脚,从通讯本上撕
下一张纸,把纸片放进领带盒里,最后,我把它们留在马路牙子上。
纸上写着:
我,十八岁,男,很孤单。想有个人爱我,不必有多好看,只要两人合得来,不勉强我,就
行了。
如果你愿意,请给我打传呼:96126---8871730。
完 2001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