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冰冷的石子巷。
我和你,一前一后,踱步在巷子中,巷子很长,很长……
风时时偷偷顺你的裙摆抚过,再绕着我的发梢穿滑而去,那感觉犹如在读寄宿学校时,晚上偷偷结伴溜出去滑旱冰一样,旱冰馆里总有这样的男生,会不经你防备地随一股向前冲的惯力伸手在你腰间轻捷地一拨,令你感觉既有愠意又有快感。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在旱冰馆里认识的。那次,他和一群男生接龙队,从我身边滑过时,当龙头的那个男生突然跌倒,于是,整个龙队就“全军覆没”。他则是接在最后一个,当龙尾。他在我身边跌倒时,很灵活很轻捷地伸手搂住我的腰,然后,我便和他一起倒地。我压在了他的身上,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清新的暖风一样,飞在我的视线里,他爬起来问我有没有跌疼,我说没有,其实,我也许跌得不清。因为,后来,我们就恋爱了。我们约会的地点当然是旱冰馆。他喜欢搂着我的腰慢滑。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很浪漫。
这巷子的风就像他慢滑的感觉。
你似乎很恼火被风吹起裙摆,于是,伸手抓紧了裙,这使你走在我前面更像一个被逮住的嫌疑犯,而我则是个吊耳郎当随时会让你逃跑的警察。
我们还是一前一后,保持距离不变。
巷子很长。
寄宿学校生活一毕业,我就和他分手了。分手的那一天下着毛毛雨,我们没去溜冰,因为谁都没这份雅兴。我们只在旱冰馆门口站着 ,彼此对视无语,有新来的低年极小男生小女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双双进入旱冰馆,重演着我们的剧情,或许,我们也在重演着别人的剧情。
后来,他问我想不想吃牛肉串。
我说,那就吃一串吧。
于是,他买了两串牛肉串。雨下大了,我们就在马路的十字口分手了。他看着我先冲进雨帘中,然后他也转过身跑远了。
我想,那时候,他只能为我做到这一些。
而我,也只能为他承受这一些。
你走在我前面,拢紧着长裙,老实说,我从不喜欢你的衣着打扮,因为一点也没显衬出你身材上的优美处,而且,样式都已过时。
我迎风吹了声口哨,哨声随风一掠而过,像个小混蛋似的不留一丝回音。
我再收紧嘴唇准备吹口哨,这时,你吹起了口哨。
你吹的好像是一首曲子,但我从未听过。
说真的,吹口哨谁都没我实习时的一个男孩吹得棒。
他唱歌常常跑调,吹起口哨却可称得上是哨子王了。
他曾经和我一起合作过一首《雪绒花》,就是我唱歌词,他吹谱子。那感觉犹如在雪花漫舞的旷野中滑雪一般,令人心怡。接着,他成为了我两年之久的男朋友。
那时,他和我经常在夜色下压马路。马路就犹如这条巷子一般漫无止境,只是,马路没有巷子那么冰冷,那么寂寞。马路上,我唱着歌,他吹着哨,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是溶进了他的哨声里了,是他吹出的一个音符。那是一种付出自己又换回全新自我的微妙感受。很轻逸很自由,也很安全很充实。
他后来去参军了,走得很突然,有点不告而别的感觉。
我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这一次离别,但是,我却非常自然平静的接受了他的离去,他也写过信给我,说他在部队很艰苦。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想,我可能太多愁善感了,但是,读到他的下一封信时,我的眼睛就又湿了。我开始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多愁善感了。
你的哨声停止了。现在,你开始唱歌,我走在你身后,静静欣赏,你的歌声还是蛮悦耳的。其实我知道你是心不在焉的唱。你对你唱的歌要求很苛刻,我想,此刻,应该不是你的最佳演唱。或许,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有苛刻自己的时候,就像我自己,我讨厌自己脆弱,我极力要求自己坚强,所以,我不再和他通信。我不愿承认自己对他的这种无聊的脆弱,因为我始终坚信自己可以过得更好。
老实说,我很意外我竟能在比自己想象当中还短的时间里放下了他,放下了那段哨声似的延绵回忆。更或许,我又恋爱了,而且,这一次是那样地美丽,又那样的短暂,令我完全理解了“昙花一现”这个成语的含义。
他是那样的高大帅气,令我有被他只手掌握的感觉。他又是那样地与我心心相印,我们的谈话方式,我们对人生的感悟,我们对各种物件的审美观念等等等等,竟是那么得完全和谐。我被我们彼此间这种生活的统一的奇迹所深深吸引及惊喜。那时,我几乎陶醉在里面。他疼我,体贴我,谅解我,善解我,保护我,我甚至觉得他为我承担地太多,而我唯一能做的却似乎只能让他为我承担和付出。
我渴望和他厮守一辈子,但我又害怕那样,我认为他比我完美,他没让我有丝毫自卑感,却有很多愧疚感。或许,在我潜意识里,我认为他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方式。
巷子那么长,似乎今夜是走不完的。
你开始加快脚步,似乎有种不出此巷就不回首也不开口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有点跟不上你了。
我跟他真是缘浅。相处才短短的几个月,他妈妈就残酷地把我们隔开。
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显得那般无奈,一改他一往自信刚毅的神情。
他是那么地害怕他妈妈,在他妈妈和我之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而且,他走得是那么快,不让彼此有丝毫的喘息余地,也不给彼此留下一点一些回忆,就这样,像风一般,从此,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条巷的风是黑色的,像蒙眼布似的遮住了我看你的视线。这可恶的夏夜之风,竟狡黠地学寒冬的风,直往我心里灌冷气。你走得如闪电似的,不见了人影。我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
或许,警察抓嫌疑犯就是这个样子吧,在罪行未定之前,警察不会对嫌疑犯拳脚交加,最多,也只不过是吼几声吧。
你在巷的尽头停住了,那里有一盏疲倦的路灯,吐着昏黄的暗光,把你的身影投照成一个模糊不清的椭圆形,不过,我认为这不是灯的问题,而是你的身材保养问题。
我走到灯下,也就是你的身边,地上是我轮廓分明、线条清晰的侧影。我本想就以此做为话题,但一瞅到你那不自然神态和不自信的目光,就打算继续退居于你的身后,我只故意说了一句比你更不自然不自信的话:“我脚疼。”
很好,不出我所料,你似乎感觉自己好过一点,并且是占了上风。于是,你双手交叉,一副很严肃很沉稳的模样。
曾经有人问过我:你有没有恨过。
我说:我爱过,但没恨过。
那人不相信我的话:当你失去爱,你难道还不会恨吗?
这话问得好。一想到这话,我就想到了那个肥胖的妈妈用了世上最刻毒的话来阻止我跟他儿子的继续来往。这么一想,我是觉得很恨他妈妈。
于是,我回答:“那么,我或许恨过,但没有恨我爱的人。”
那人还是不相信。于是,我又仔细想了一想,觉得我确实不恨他,虽然,爱我的决定权最终在他那儿。
那人说:不恨你爱的人,那么你其实并没有真的爱过他。
于是,我笑了笑,说:那我或许真的没爱过他。
当时说完这句话,心里觉得有点难过。爱了几回,竟从未恨过,我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恋爱,直到今天,我也无法了解这一事情是否只是我一直来的梦想,还是现实。
说真的,现实是残酷的,残酷的东西是没有爱的。
我知道你今晚为何那般富有保护色彩,也明白为何你今晚一直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占我上风。
或许,你也明白这是个残酷的世界,所以,当你被它摧残后,你也旋即去摧残它,于是,世界就变得更残酷一些了。
其实,我很想跟你说,昨天晚上的那个大男孩子我根本就不爱她,我也不可能爱上他,因为他是那么地现实。我只是在失去一份久远的深情后想找一个避风港躲一躲。
“你歇好了吗?歇好了就走吧。”传来你冷淡的声音。
我一点也不担心听这声音会觉得失去你,对于你,我是最有信心的,可以说是信心十足,就像那个追了我三年多的小男生,我从不担心他会离开我,从不担心这辈子他会忘了我。我从不给他希望,也从不给他失望。所以,我相信他只会抱憾老天。
我今晚心情不算太坏,所以,我又跟在你身后。
现在,我们走上了长长的石子街,两旁的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反胃感,我想吐。这使我想起在实习时,一次通宵舞会上,一个女孩子拉着我跳了一曲舞,然后抱住我吻了起来。我让她吻过后就跑到厕所间,开始不停呕吐,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现在出现很糟糕,因为,我几乎想转过身去掉头就跑。
一个人被现实摧残过后,在他不完整的心里面便烙下了仇恨的疤痕。
然而,当我每每想起那个不知名也忘了容颜的女孩,我却有一种欣慰感,就像呕吐完毕后,觉得胃格外舒畅那样。再或许,这样的呕吐,这样的舒畅也非人人都能体验到。而人生下来便是一个体验的过程。所以,我一直没恨过;所以,我也一直没学会去摧残现实。
这似乎有点不公平,就像今夜一样,明明你是爱我的,并且,是爱到无可奈何,然而,你却把藏在内心里的那些仇恨统统倒出来泼撒给自己。你一点一滴地泼到你的尊严上,再洒给无辜的我――你深爱的人,你一口一口喝着这些烈酒般烧心的液体,喝得越多烧得越痛你就越觉得摧残地痛快。一瞬间,你这种无形的内心抗争使深解你的我似看到了一尊被摧残和摧残的完美雕像。这是一件艺术品,一件恰似罗曼.罗兰的情人在精神极度崩溃时宣泄而出的溃烂颓废到完美境界的作品。我也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我在一种被摧残的生活环境里,一直如一头漠不关心的黑豹窥视着你这件极品,我从不把你的这种内心抗争视为豹子间的野性厮打,仰或豹子对现实的残酷的漠不关心。每当你拿着你用你的心,你的血,你的仇恨铸成的匕首向我盲目的冲杀而来时,我都是在微笑着欣赏着你的这种被摧残后的摧残动作,很优美,很动人。就像看一部立体电影一样,你即使冲进了我的体内,也旋即会像影子一样从我身后消散。
这一过程,我一直在体验着,而你却像所有被摧残后无法平静无法不去仇恨的人一样,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用自己体内的每一滴血,每一滴泪打造着一把又一把的匕首……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了,黑洞洞的,像是落入了哪只畜生的大口里。你说:“我到家了。我说,那就再见吧!
说真的,临别时,我真想大声对你喊一声:你别再累了自己!这话当时就在我的舌尖,我只稍一吐气,就可以跑到这世上,但我的牙齿咬住了舌头,对它说了声:嗨,你也别再累了自己了!
于是,我转过身掉头就走,一直走到今天。
我想,现实会把我们每个人最终摧残掉的,不用怕,总有这么一天的。所以,我一直在体验,而从未曾恨过。
因为,爱,不会轻易让我们体验到,我们住在这个摧残我们的现实里,怎可以再用我们自己来摧残自己?
就像某年某月某夜某时的那条长巷。
如果巷子太黑,别害怕,去用双眼真切的体验这现实的颜色。
如果巷子太冷,别担心,去用肌肤深深地体验这现实的温度。
如果巷子太长,别焦急,去用脚步一个一个地体验这现实的漫漫。
(作于1998年12月20日夜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