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青早上起来,闻到煎中药的香味。这几天,家里弥漫着中药的气息,煞是好闻。李叔给连母点了一付中药,据说是一个日本和尚的秘方,连母服用了几天,说感觉不错。连青心里宽慰许多。火炉上煎的中药咕嘟咕嘟地冒气泡,她随手翻检了一下桌上剩下没煎的几贴药,有羌活,香附,生地,陈皮,当归,黄苓,甘草,摸了一小块甘草放嘴里咀嚼着,微甜微辛,看一下时间,中药煎得差不多了,便端起药罐逼出药汤。家里有个病人,自己也快成半个郎中了。
连母一大早起来就在搅拌着糯米。板栗,五花肉,芋头丝,酱汁等物早就准备好裹粽子。她一边熟练地勾着棕叶摊上糯米,一边说:“青儿,过了年,妈想把老房子卖了。你李叔说在城北买了新房……”
连青听了这话,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药汤溅到手上,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明白母亲说的意思。手痛心更痛。
“妈,只要你开心,我没意见。”连青闷闷地答应,她看着左手让中药烫红的一块皮肤,多么不堪,生命真脆弱,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纵使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纵使她的退学显得毫无意义。可她不想忤逆母亲的心意。只要母亲能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过得开心一些,让她少活十年也心甘。
“妈,药煎好了,你趁热喝了吧。”连青捂住红肿了一块的手,不想让母亲看到。
“青儿……你李叔他对我们挺好的,也不嫌弃我这样……他那新房我看过了,给你做了个书房呢。”连母埋头包着粽子,小心翼翼地说。
“他敢嫌弃么。”连青狠狠地想,说出的话却拐了个弯儿。
“妈妈,你要包多少粽子,吃得完吗?”
“十斤米,不算多,到时给他送些过去。年货我们办得差不多了,你还想买什么吗?你要买什么尽管和妈开口。”连母沉浸在与李叔将来成新家的快乐里。心里想得更多的是不想让连青工作得太辛苦了。与李叔一起生活,也是情不得已,虽说是迟来的爱,毕竟让一个长年苦痛中的女人多了几份娇颜。或许也称不上是爱,只是生活需要或安慰吧。
“连青!连青!!”门外肖敏之大呼小叫着。她哗啦地进门,咋舌说:“连青,快来接一下,重死了。”她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对连母甜甜地叫着:“阿姨,包粽子啊,你别包了,我明后天给你再拿些过来。”
连母笑得合不拢嘴,她喜欢肖敏之的脆劲和体贴,唤连青快让座给客人。
“阿姨,这是麻糍,饭果。”肖敏之一样样地检出食品,声称是自己家里做的,送来给两人尝尝。连母急切地说:“你太客气了,你拿来这么多,吃不完的。”
连青看她从鼓曩的袋里不断地往外掏,说是她哥公司里发的年货,顺便给提来了。连青扒拉了一下,拿着一盒人参,问:“你哥公司过年还发这个吗?”
肖敏之瞪了一下连青,示意她别乱说,拎着另一个袋子,把连青拉到里屋。抖开一件淡青色的羽绒服,要连青穿上试试。连青躲闪,“不要啊,穿上一身的鸭毛。”
“傻瓜,这几天要下大雪,穿这个不冷。”肖敏之硬是把连青的外套脱了,帮她穿上羽绒服。她满意地瞧着,“嗯,不错,这颜色衬皮肤。”
她又拿出帽子和围巾,给连青戴上。她瞧着连青,眼里都是爱意。呵呵地乐了。“真像个洋娃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连青用手指拨了一下帽子上的绒球,撅起嘴:“我觉得像马戏团的小丑。”
“不会的,好看极了。”肖敏之捏了一下连青的脸蛋,亲昵地说:“我得走了,今天都大年二十八了,忙死我了。”她靠在连青身上。悄声问;“这几天我不来了,你会想我吗?”
连青低着头,保持缄默。遇上肖敏之这种似调笑非调笑的话语,她常如鱼哽喉,不知如何回应她。
“呃……真是倔小孩。不想就不想吧。”肖敏之略感失望。她吻了一下连青的脸颊,起身告辞了。
连青抚了一下刚才的吻痕,镜中望着自己苍白的脸上,淡红唇彩沾着,吻痕若血痕。
连青对母亲说下午还要去上班,便出门了。一路上洋溢着年的气氛,街边小巷都是些卷起手腕,露出白胖胳臂的女人们,杀鸡剖鱼,在准备着年夜的团圆饭。小孩们迫不及待地点着小鞭炮玩,一路鞭炮的炸裂声,采购年货的行人拥挤着,连青每逢到了节日,倍感孤独,热闹总是别人的,她倒是希望春节的八天长假里能好好地睡一觉,她实在累极了。
就在那样烦忙的下午,在拿着钞票的青筋毕露的一双双手里抬头,一眼望见了琳。连青的心脏窒息了几分钟,脑子一片空白。而琳约她见面,笑呤呤地离开时,她望着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恍然如梦。她死命地咬着嘴唇,很疼,不是梦。真的是琳。而且此时坐在她面前,在昏黄的茶室里,情意绵绵地盯着她。有时候,再长时间的分别,都无法隔绝情感的相依。
两人对视着,温柔,缠绵,悲凉,前尘往事只是弹指一挥间,隔不断的是停驻在心底的情丝缱绻。
“连青,你没再围那条白围巾吗?”琳问。
“啊,难道你没发现,那次我们俩换错了围巾吗?”连青道。
“发现了,不过我再也没围过它了。你那时怎么不问我换回,毕竟是你寝室里小妹妹的一番心意啊。”琳想起那次见连青时的情形,心里还有点酸。
“你的围巾,我也好好放着,一直没用过。”连青微笑了,她听出话中的酸味。“那是我妈妈编织的,什么小妹妹呀?!”
“哼,你敢骗我。”琳嗔道,心情大慰。两人相视而笑,冰释前嫌。
“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过你………”琳说。
“那你怎么不叫我?我当时在做什么?”
“当时你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我就那样地看着你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呆呆地看着你,而你竟没发现身边的我。”琳挺伤感。
“啊。”连青轻呼。“我走路一向很少注意别人……”
“是啊,你低头走路,身边那个女孩对着你有说有笑的,可看你的神情,似乎并不开心。可她对你的样子……对你的样子,好亲热。”琳低低地说,咬了下嘴唇,“看得我心里好难受!”
“琳!”连青心里一痛。怔怔地望着琳如怨如慕的眼睛。两人痴痴凝视,从彼此的黑亮眼睛里,都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滴滴。”琳身上的传呼响了。趁琳起身去回传呼,连青喝了口茶,轻轻地握着琳喝过的茶杯--上面似有琳的体温……还有唇印。正胡乱想着,远远地瞧着,琳在电话里似乎情绪有点激动,她挂了电话,走了回来。
“有事吗?”连青担心地问。
“没事的。”琳摇头。连青握着她的手,轻轻地。琳微笑,长叹了一口气。“连青……”她欲言又止。
连青眼睛里的火花暗淡了。“你要回去了是吗?”
“嗯。”琳推过一张名片。“这是我要去实习的地方,你有空找我吧。我得赶回去了。家里有事情。”
“好吧。”连青拿过名片,“有线电视台?”她把名片放进里面衬衫口袋,她没对琳说,这儿还安放着琳的几根青丝。贴心窝的地方,都是琳的影子。
“你可以拷我。”琳与连青走到茶室门口相互道别,已是夜里九点半了。
“等等。”琳发现连青的皮鞋带松了。她俯身下去,替她的鞋子绑了个蝴蝶结。夜幕下琳黑亮的长发洒在肩上,大衣若一朵墨菊泼洒开在石阶上,看着琳为自己小心系上鞋带,连青觉得心脏被巨锤敲击着,感动与幸福把胸膛填得满满的。
琳远远地走了。连青回首目送她走远,街角拐弯处似乎有个男孩迎上,他的手挽过琳的腰,两人不知说些什么,很快消失在连青的视线里。连青摁了下自己的胸膛,那儿真的有琳来过的痕迹么?连青昏沉地想着,慢慢地踱回了家。
除夕这天,连母不让她动手帮厨,与李叔两人又煎又炸地整出了一桌年夜饭。连青看到他们两默契的样子,到房里闷头睡觉。直到叫她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起床。
天上纷扬地飘起了雪,Q城响起了迎新辞旧的鞭炮声。小咪早就绕着桌子叫得欢了。连母给它也拌了一碗有鱼有肉的猫饭。连青数了下桌上的年饭,鱼香汤热,满满当当的十大碗,三人落座,连青给母亲与李叔都斟上酒。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敬他们。
“妈,我敬你,敬你的养育之恩。”连青一口喝了大半杯。
他们面面相觑。连母想阻拦连青如此狂放地喝酒。李叔说:“大过年的,难得开心,来来,我们干!”他把连母前的酒一饮而尽。
“好。好酒量!”连青夸李叔。“我们干杯!”
李叔的麻脸一喝酒就红通通的。也高兴起来,一时两人喝得不亦乐乎。
“李平!我敬你,祝你们白年好合呀!”连青对李叔直呼其名。
“没大没小的。”连母骂连青。
“哎,没事没事,百无禁忌,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叔倒也豪爽,生意场上的人,喝酒倒不输阵。
连青存心一醉,猛喝了几杯酒,米酒,烧酒都灌了许多。头昏目眩地要开门出去走走,小咪跟到门外,哆嗦着不敢出门,连青推开了连母与李叔,说自己到同学家去。连母给她戴好帽子和围巾,叫她快去快回。
“酒是削弱人意志的毒品。”连青神志不清地拦了急着回家吃年饭的的士。司机本不想带人,连青求他,司机总算同意了。上了车,问她去哪里。连青想了半天,到琳那儿吧。她很想再见到她。
到了琳家那幢红砖小楼时,她听到里面欢歌笑语的,连青又害怕去按门铃了。里面显然人很多。她站在雪地里犹豫着,转到窗户下,从窗帘缝里见到琳父母几人还在酒席上,琳与一个男孩子坐在沙发上,男孩亲密地对着琳的耳朵窃窃私语,琳听了呵呵直笑,捶他的肩膀。连青看到琳这模样,心脏痛得直抽搐,酒精烧着头,而身子却像在冰窑里。她呆呆地站着,想哭又想笑。不知何去何从,她一拳打在窗户上,里面的人听到声音,问“谁呀?”有脚步声来开门了。
连青撒腿就跑,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但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要跑得远远的才好。她跑得很快。雪还在下着,一个行人也没有。只剩下自己,听着心脏剧烈地敲着胸膛,简直要炸裂的感觉。连青弯下腰,想呕吐,却又吐不出,喘息了好一会,在雪地里徘徊着。
“连青!连青!”有人开着一辆黑色跑车过来,摇下车窗唤连青的名字。
“肖敏之!!”连青惊诧了,她没想到肖敏之在除夕夜会找到孤零零在街上像个游魂的她。
坐在车后座里,连青软软地摊着,目光涣散。
“我找遍了整个城了。这是我哥的车,我不管他,开出来找你。”肖敏之吐了口烟圈。在车后镜里仔细瞧着连青。
“有酒吗?我要喝酒。”连青大着舌头叫道。
肖敏之扔过一瓶酒,“一九八五年的红酒。喜欢吗?”她替连青打开瓶塞。
连青抓起酒瓶灌了几口,拍着车座叫:“上凤凰山,我要去凤凰山!”
肖敏之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也不说话,车一掉头,朝凤凰山驶去。凤凰山离城十公里远,有公路通到山头,山上有座庙,是游人香客的好去处,春天倒也风景怡人,除夕夜要上凤凰山的,只有一些赶着烧头香,以求来年好运气的人了。
跑车很快地到了山半腰,连青让肖敏之停下,她抱着酒瓶打开车门,说要和凤凰山的山神说话。
“连青……”肖敏之看她神情不对,担心地叫她。
“哈哈。好酒啊,好天气啊。”连青把喝空的酒瓶朝山下使劲砸去,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对着天空大骂起来。
“我操!”
“我操!!”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老天爷!!!”
“我操~~~~~~~狗日的老天爷!!”
连青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凄厉地大喊大叫。风雪呼呼地刮过,连青羽绒衣的扣子全解开了。她把头上的帽子,围巾脱下来,狠狠地又撕又咬。
连青疯颠的样子吓坏了肖敏之。“连青……”她小声地唤着。
连青转过身,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步步地走近她,她凑近看肖的脸,目光呆滞而绝望,忽然嘿嘿地傻笑了起来,又拍着车盖,又跳又笑的。肖敏之看着连青的样子,心痛地用力抱住连青的后腰,把头抵在她背上。大声叫道:“连青!你不要这个样子!”
“连青,我求求你,不要这个样子……”肖敏之又惊又痛。泪水流了下来。
连青转过身,皱着眉头地望着肖敏之,眼神时而茫然,时而柔情缠绵,她脸上是傻笑着又像哭泣的表情,梦呓般地说:“乖,不哭,乖,不哭哦。”她用手戳自己的胸膛,“我这儿,好痛啊,我快痛死了!我要痛死了啊!”肖敏之只是流泪,连青轻轻抹去肖敏之的热泪,温情而细腻。
肖敏之经不起连青的疯样,惊吓得紧紧抱着连青,脸上尽是泪痕,忽然她的嘴唇被柔软炽热的舌吮住。连青狂热地又吸又咬。喉咙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肖敏之心脏快窒息,她也热烈地回应着连青……
风雪沙沙地从耳边刮过,刀子般割得人生痛生痛。
连青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肖敏之在车里躺着。头疼欲裂,挣扎地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了。车厢外看到山头到处铺满了雪,雪的冻结的声音像是在深深的地底下发出。车厢里开着暧气,倒是十分暧和。连青颓然倒下。用手锤打着剧痛的头,心乱如麻。旁边肖敏之惺忪地睁开眼,伸手抱她。“几点了?”
“我很渴。”推开肖敏之伸过来的胳膊,连青感到腹内焦渴难耐,而全身疼得骨头快散架了。
“附近有庙,我们去烧头香吧,一年都吉利,顺便去喝口茶。”肖指着前面不远的灵宁寺说。别转头穿上衣服,连青看到她洁白的背优美的弧度。心一阵跳。
她记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心情郁闷和慌乱。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听到肖敏之提议上庙里拜佛,便同意了。
“好吧,顺便你去求支签,看看明年的运气如何?”肖敏之说。
不远处的庙宇的一弯飞檐探出山头,映着银妆素裹的树枝,煞是好看。隐隐传来钟声悠扬,是进香的香客敲响的新年钟声,山脚下的农家,燃起了二踢脚,噼哩啪拉的鞭炮声,露出了新年的新气象。
连青与肖敏之进了大雄宝殿,连青向住持讨了口热茶喝,肖敏之去买元宝蜡烛拜四方菩萨,连青看着矗立在庙堂之上的金身菩萨,柱子子上刻着一幅对联。
-----施甘露法度众生立地成佛,仗大愿力驾慈航寻声救苦。
连青跌坐在佛前,菩萨静穆,庄严地接受世人的香火,怔怔地瞧金身罗汉慈祥的微笑,救苦,救谁的苦?成佛,杀身成佛?连青心里一片茫然。见有一沙弥走来,合掌道:“施主可要求一签?本身,婚姻,事业都行。”
连青回道:“师傅,我想求三生三世的爱情。”
小沙弥楞住了。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 连青自言自语。
“师傅,我不求了。” 连青对小沙弥惨然一笑。
“求人不如求已,泥菩萨过江还自身难保呢。”连青想
“我来求签吧。”肖敏之跑过来,抱着签筒哗哗地摇着,念念有词:“保佑我财源滚滚进,保佑我和连青……”
连青不想听,拐到后殿。进门便觉阴森,前后森然立着十大阎罗,黑白无常,手执着狼牙棒。连青看了阎罗,心想,天堂有路我偏不走,地狱无门我偏踏了。她合掌,对着泥塑阎罗说:“如你有灵,不如早点收我,倒也了却红尘苦劫。”
连青觉得索然无味,头疼欲裂,显然宿酒未醒。回首拉肖敏之走,见她叽叽喳喳地和小沙弥说话,临走前还塞了张大钞在化缘箱里。倒博得和尚们的笑脸盈盈。
驱车回城时,连青说头很疼,想回去睡觉了。肖敏之看她恹恹的样子,想陪她一起回去,连青推辞,让肖敏之先回家。肖敏之很不高兴地回去了。
连青回到家里,见母亲并不在,想她可能与李叔一起,头一痛,便昏沉睡去,梦里缤纷的人影,层叠着撕扯着自己,连青看着自己手里拿着刀片,闪着冷冷寒光,抚摸着它的感觉如此清凉,把衣袖卷起,那儿流淌着年轻的血液,轻轻地按着经脉,它有节奏的跳动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身体。一刀,两刀,连青凌迟自己,竟然不觉得痛。
她想切断这维系着血缘的经脉,让灿烂鲜艳的血冲刷体内与生俱来的爱与毒。只想把这血肉之躯还给大地和天空……
连青冷汗直冒,一蹬脚醒了过来,房里黑乎乎地,床前坐着个人,望着自己一动不动。
连青叫起来:“琳!你怎么会来?”
“昨天你来我家。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来?”
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连青,轻轻地替她撩上耷拉在额前的一络发,疼惜道:“你醉了吧?瞧你一头的汗。”
她拧来热毛巾,端了杯热茶。连青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觉得舒服了一些。喝了口茶,见琳还是坐着,她往床里挪了挪,拍拍琳的手。
“进来捂一下,外面冷。”
琳顺从地脱掉外衣钻进被窝,轻轻地靠在连青怀里,听她的心跳,她叹了口气,闭上眼,什么也不愿想。
连青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琳的头发,心情十分宁静,脑中一片空白。
琳摁了摁连青的肩膀,“还疼吗?这儿。”
“不疼了。”
身体的曾经的疮疤早就好了。另一种痛,是烙在心里的,随岁月流年冲刷并且久而弥笃。
琳抚过连青的右腕,上面刀痕累累。有一道刚结痂,还是新伤。琳身心俱焚。
“这儿疼吗?”
“不疼了。”
“怎么会这么多刀伤?”
“想你想的。”
琳趴在连青身上,轻轻地触着连青的锁骨,突然用力咬下去。牙齿深深地嵌进肉里,连青不动,不喊。承受着这粉身碎骨的幸福的幻像。
连青身上泌出血痕,齿印若灿烂妖艳的莲花,开在肉身的泥沼里。
连青深深地看着琳,眼睛跳跃着痛楚的火焰。她们静静而缠绵地望着彼此,一切的言语都是虚设。她们深爱对方,这一刻,明了爱情是什么。她们近得深入彼此生命,她们又注定远离彼此。
“我有男朋友。”琳说。
琳想这是自己的归宿。
“我知道的。”连青说。
知道又能如何?
“连青你结婚吧。有个人照顾你我放心一些。”琳说。
“我不会结婚,我天生是孤独的。”连青道,“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他对你好吗?”连青忍不住问。
“挺好的,他是个好人。他叫赵城,是我的同学。”琳平静答道。似乎说的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你们会结婚是吗?”
“嗯,我别无选择。”
问的仿佛是别人的问题,答的却也如此平静。哀莫大于心死。无论回答于否,其实答案都彼此心知肚明,都足以令彼此五脏俱焚了。
琳的泪终于落下,灼烧着连青的皮肤,灼痛了连青的心。
琳把连青的手拉到自己身下,示意她进去,目光坚定而温柔。
“我不能,你要结婚的。”连青也很坚决。
“我想要你。”琳喃喃低语。
琳脱掉自己的内衣,又慢慢地为连青脱去衣服,连青柔顺地看着琳动作。琳的唇吻过连青的眉,眉如蝶舞静寂;吻过连青的唇,唇如春花开得浪漫;吻过连青的乳房,身体如三月春风轻拂。
琳的手指慢慢进入连青敏感而柔嫩的内里,连青痛得叼住琳的肩。她从未让人进入过,琳无限温柔,轻微而甜蜜的蛮暴着,激情如潮汐一浪一浪地拍击着海岸,起伏而蜿蜒地直抵颠峰,连青轻轻地叫了起来,痛的极致也是幸福的极致。
两人相拥而眠,疲倦感袭来,多么温柔而忧伤的疲倦。多么痛楚而绝望的疲倦。
第七章
连青开始躲避肖敏之,上班的时候肖敏之依然电话不断,因为找得勤,行里一些同事都窃窃私语,连青和别人关系一向淡薄,当听到风言风语时,她也撑不住了,对肖敏之说不要再打电话到她单位里。她马上给连青配了传呼机。连青冷笑道,你这是要全程掌握我的动向吗?她把传呼机扔还给肖敏之。推说晚上要上课很忙,没时间陪她。
连青冷漠的态度激得肖敏之简直要疯狂,她不明白连青为什么突然以这么绝然的态度对她,甚至是有些厌恶的表情。肖敏之开始日夜和一帮赌友在一起,狂赌不已。这样延续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肖敏之把连青堵在夜校门口。时值初春,肖敏之却衣衫不整的样子。连青看着肖敏之黑黑的眼圈,略微憔悴的脸色,她记得肖敏之是个很讲究穿着打扮的人,心里不免有些难受。默默地跟着肖敏之走。转到僻静处,肖敏之停住了脚步。连青不知她要做什么,楞在那里,她过去拉肖敏之,猛然肖敏之把她顶在墙上,抱住她,使劲地吻她。连青承受不住,又担心有人过来看到这情形实在不雅。她努力地挣扎,肖敏之不放手,舌头用力在连青口腔里吸吮,迷乱而发出急促的呼吸,连青渐渐地停止挣扎,无力地垂下手,任肖敏之亲吻。肖敏之发现连青没有反抗了,睁开眼瞧连青,看她的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惨白的颜色,神情木然。她松开手,惴惴不安地唤连青的名字。
“连青~~~~~我~~~~`”
连青摇摇头,也不看肖敏之,一个人独自往前走去,仿佛肖敏之刚才吻的是另一个人。连青的身影像一滴水消融在夜色里。
身后传来肖敏之声竭力嘶的喊声。
“连青,我恨你!我恨你!”
肖敏之呜呜地哭了,她感觉到自己疲惫而绝望。在公司里她可以任意冲手下人发火,面对连青,她觉得自己无计可施,脆弱得不像自己了。
连母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连青看着她整个人迅速地颓败下去。而她与李叔领了结婚证并不久,过了几个月略为舒心的日子,连母便脑瘤恶性扩散。躺在病床上的连母,看来整整削了一圈,脸色在阴翳中透着干黄,头发干枯而秽乱,她的身体插着管子,在高而蓬松的的枕头前,她的脖子极不舒适地扭成四十五度,沉重地呼吸着。连青亲眼看着病魔在连母体内肆虐横行,感到自己内心的信心一点点被摧毁。
天气渐渐暧和,连青中午不上班的时候,就来陪着,连母的病体发出阵阵汗馊味。连青趁有太阳的时候,打来热水,拧了热毛巾,帮她擦洗干瘪的身体,连青怀着一丝疼惜,小心擦拭着连母削瘦的裸胸,从肩膀到膝盖,皮肉干枯着,当连青擦到母亲凹陷的肚脐时,她的泪几欲掉出,这脐带是连青呱呱坠地的根脉。连母的脸擦浴后呈现出婴儿的神情,连青细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连母身体不太痛的时候,会紧紧拉着连青的手,像个乖巧的孩子。当她疼痛剧烈时,连青有时想,在无法阻挡的死亡面前,人是何其脆弱。她宁可死亡来得干脆些,也是母亲的唯一解脱。这样的想法让连青感觉到罪恶与不洁。她发现自己的心被磨得坚韧了,或许是麻木,换个词也叫平静。她仿佛与母亲一起,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连青心里愈发思念琳,她有时守在电视机Q城有线台的新闻频道,因为时常有琳的报道出现,尽管是一闪而过的名字,连青看了也大为宽慰。她忍不住去找琳,传呼琳时,她心里有些不安,然而一听到琳的声音,连青的心悸动。琳让她上电视台的单人宿舍找她,她上班离家太远了。就问领导要了间单人宿舍暂住着。约好了时间等连青过去,连青急忙赶到琳那儿,换了两路公车,敲开琳的房门时,她却感觉路上的时间好漫长。看一下表,其实也不过化了二十几分钟。
琳看连青面容憔悴,知道她陪病床累着了。让她快些坐下来,倒了杯茶给她,连青接过茶的时候顺手抱住了琳的腰,把脸埋在她身上,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蹭着。琳静静地让她抱了一会。坐到书桌前,说要写材料,如果困了让连青自己先睡。
连青环顾着琳的小闺房,拾掇得很清爽。连青瞧着琳专注地写字的样子,骑到她身上坐着,不让她写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到琳这儿就变得像个喜欢撒娇的小孩子。
连青把脸贴在琳的脸上,不动,也不想说话,信赖而娇憨地依偎着她。
琳说:“你知道吗?女孩中只和你这样子亲近,我和其它女孩一点也不亲热的。”
“嗯。”连青闭着眼,享受这一刻的温情。“我不要你和别人亲近。”
“琳~~~~~”连青挨擦着她的脸,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如坠梦境。
琳柔情地摩挲着她的头发,“连青,你的头发很细软,说明你脾气很好,可是你的头上有两个旋,这证明你又挺固执的。”
“呵呵。你在看相啊?”连青乐了。
“我是半仙。嘻嘻~~”琳让她吹得痒痒,不停地躲闪。
“那算算我们能不能结婚?”连青突然袭击她,轻咬着她的耳垂。
“你想和我结婚是吗?我会当真的………”琳的眼圈红了。
许多个夜里,连青喜欢趴在琳怀里安祥地睡着,枕着琳的胳臂,琳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游走着,连青喜欢琳这样母性的温柔。她舒坦地发出小猫般的嘤咛声。
“琳,以后我们结婚吧。”连青天真地说。
“怎么结呢?”琳好奇地问她。
“我们去买块地,盖幢小木屋,房前屋后种花,种菜,再养几只猫咪。”连青很神往的样子。
“不要,我喜欢小狗,养只小狗吧。”
“那好吧,一只猫加一只狗,叫什么名字好呢?”连青抓耳挠腮地想名字。
“一只叫小青,一只叫小琳吧!”连青说。
“呀,好老土哦。”琳笑了。
“土就土嘛,又没叫它们狗蛋什么的。”连青嘿嘿地贼笑着。
连青又掰开了手指细数,“我要在地里种芍药,茉莉花,墨菊,高梁,玉米,大豆………”
“讨厌~~~尽瞎掰。”琳拧了下连青的腰。
“哎哟……我这是混合式栽种法,我是新新农民代言人。不是吗?”连青又用舌尖去撩拨她。
“呸,猩猩,我还人猿呢。”琳让她撩得身子酥麻。
“嗯,你的人缘不是一向挺好的嘛?”连青一本正经地说。
“啊,你欺负我!”
琳去呵连青的胳肢窝,连青紧拥她,不让她动。忽然寂静下来,才发现空气里都郁积着伤感。想得越是美好心里痛苦越深。连青转过身,说要睡觉了。琳抱着她,如勺子型的睡姿。须臾,琳感觉连青的身子在颤抖抽搐,发出压抑的饮泣声,琳把头依在连青的背上,心如同沉到了万丈深渊里……心乱如麻。
她深知与连青每前走一步都步步惊心,想起家里父母与男友赵城,愁得心似有千千结。在人群里与连青走在一起就觉得芒剌在背,全然没有两人单独在房间里的温馨。连青来时,如果看到赵城在,她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连青还不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不快。琳急忙赶赵城走,赵城每次从琳的房里离开时,琳没有忽略他眼睛里的一抹受伤与不快。琳觉得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她在夹缝中,无奈与恐慌日渐增多,对连青的态度忽冷忽热。令连青十分困惑与烦恼。
连青上班的时候接到肖敏之的电话,肖敏之的声音恹恹的。
“连青,你能来一下吗?”
听上去肖敏之好像病了。
“好吧。”
连青躇踌了一会,答应了。
连青踏进肖敏之房里的时候,便看到床上有一人趴着,连青上前掀开被子,触目惊心,肖敏之裸背上硕大而血红的纹身惊得她倒退几步。
连青用拳顶住牙齿,她想尖叫,想大喊,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悲哀地看着如此妖艳而灿烂开在肖敏之身上的血色红莲,在灯光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鬼魅。肖敏之身体痛得颤栗,显然是刚纹的,泌出血珠子。
肖敏之眼睛狂热而绝望,盯着连青。
“连青,我说过了,你是我的。我把你纹在我身上,永远分不开了。”肖敏之幽幽地说。
连青沉默地抱住她,俯下身,伸出舌头,舔去血痕。如此蛮横的爱情,她不得不动容。她不是铁石心肠,尽管她认为彼此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连青~~~”肖敏之的声音支离破碎的。“想听我的故事吗?”
“你要说,我便听。”连青无力地说。
“小时候,那时我才七岁吧,邻居有个小女孩,长得可清秀漂亮了,我们总在一起玩,我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她总是追着我叫,姐姐…姐姐……有一天,我们到一个莲藕塘边,她要去摘一朵莲花,结果,她掉进了塘里。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下去,慢慢地沉下去,当时我像被鬼附了身,全身无法动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眼中的绝望与惊惧。许多次梦里,她那双眼睛瞪着我,它好像在问我,为什么?姐姐……为什么?姐姐………”
肖敏之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来,连青毛骨悚然。她嘶哑而低沉的声音诉说着内心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总是被这双眼睛惊醒,我很早就和男人上过床,和女人也上过床,我和好多的人上过床。可是再多的身体,也温暧不了我的心………连青,直到遇见你,第一次见到你,你的眼里的那种神情,让我想起她。我看到了同样的死。那次除夕夜,你对着山大喊……为什么……为什么……好像就是我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肖敏之的脸颊烧得通红,她喘了口气,紧抱着连青,贴紧她。想深入她生命里,怕她离去。
“这是命,连青!你是我的命,我的爱情就是我的命!”她桀桀怪笑起来。
连青感觉她在慢慢摧毁自己的意志,她努力挣扎,拨开肖敏之抠到她肉里的指甲。
“我是自私的!连青,我也是霸道的!我爱的人就希望她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不是,我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她。”
“敏之,你……”连青惊恐地看着她烧红的眼睛,里面噬人的光茫让她想逃又想靠近。
“我只懂得,爱一个人就是知道她的习惯,喜欢吃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想抽烟,什么时候想听歌。连青!可你对我越来越冷淡!是为了俞琳那个贱女人吧!”肖敏之狠狠地说。
“你疯了,我不许你骂她贱女人!”连青生气了。
“哈哈~~~你心疼了,可她心疼你吗?”她笑得很恶毒,笑中又说不出的凄苦。
“我不用你管,如果我是你的命,总有一天,我会把命还给你!!”
连青夺门而去,脑中轰鸣着肖敏之的呐喊声-----“你是我的命。你是我的爱情!”
连青想,那谁是我的命呢?是琳吗?………命运是个圆,一环套一环。
谁是解环人?
肖敏之让连青陪她出席一个酒会,连青不想去,肖敏之死磨着拉她去了。到了之后才发现,琳与赵城也在,连青的心想坏事了。她有种上圈套的感觉,而肖敏之如游鱼般穿梭在人群里,招呼熟人,肖敏之在公众场合向来如鱼得水,趁人不备的时候,她对连青嗲道:“我要你今天陪我跳舞。”
不远处琳与赵城亲密地依偎着,他们站在一起如对金童玉女,琳谈笑风生,顾盼生姿,连青不由心酸且自卑,她永远也无法像赵城那样名正言顺地做个护花使者。
舞曲响起时,肖敏之拉着连青滑入舞池,她亲昵地对连青说:“开心点好吗?亲爱的。”
连青眼角瞟着琳------琳并没有看她,她的视线似乎远离连青的头顶,不知飘向哪里,她与赵城亲密相拥,赵城做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以时下青年人跳舞流行的方式,把琳的左手握着贴在胸口,优雅地踏着慢四拍子。
连青心酸得几乎掉泪,赌气不去看她,在舞池擦肩而过时,琳仿佛从来不认得她一样。连青恼怒地抱紧肖敏之,决定不再频频张望她。
舞曲终了时,连青借口上洗手间,拼命用冷水浇脸,镜中出现一双燃着火焰的眼睛,连青狠不得一拳打碎这面镜子。
出来时正遇上琳,连青怯生生地叫她。
“琳,我………”
“你玩得很开心嘛。”琳冷笑道,“没想到你泡了个大姐,听说还是个……”
“啊!”连青的身体摇摇欲坠,琳的话语像刀,刀刀剐心。
“我早就听人说过她。”琳咬牙切齿地说,“你竟与那种人在一起!”
复杂的情绪混合着被骗的怒意,令她大失常态。伤害别人的快意同时也伤了自己,琳看着连青脸色青白,眼里满是受伤。心痛难抑。
“哈哈。骂得好。”连青大笑道,笑中带着哭音。
“琳,你是这样看我的。好。很好。祝你永远幸福!我走了。”
琳看着连青踉呛地离开,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剌向连青的利剑也把她伤得血淋淋的,彼此体无完肤。
肖敏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窃喜,她知道今天达到了目的。上前揽着连青的腰,此时音乐嘈杂,连青说坐不住了,木然地任肖敏之拉着,回到了她的房间。肖敏之殷勤地替连青脱衣服,连青挥手,不让她脱,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显然在生闷气。
肖敏之倒很开心,她倒杯红酒递给连青,“乖,别生气了,为她那种女人,不值得。”
“拍”地一声,连青把肖敏之递过的杯子扬手砸了。杯子的碎裂同时也砸碎了肖敏之的耐心。
“连青!你有种别冲我耍脾气!我承认今天带你去是有目的,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都看到了,她和那个男的多亲热。”肖敏之失去理性地大叫起来。
连青嘴角牵动了一下,斜乜着眼,带着讥诮。
“哦~~~~~还有吗?说下去啊。”
“我爱你!连青,你是属于我的,我不会让别人得到你。”肖敏之拉起连青,使劲地晃她。
“敏姐,你爱我,就放了我吧……”连青让她晃得呼吸困难。
“我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连青,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肖敏之语无伦次,去吻连青。
连青觉得要窒息,她挣扎,“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她,你放手吧。”
“不可以!”肖敏之大吼道。“今天你走,我就死给你看!”
肖敏之拿了把锋利的水果刀,对自己的胸口比划着。
连青狐疑地看着她,沉默。两人如受伤的野兽对峙着。连青想起小时候见螳螂吞噬小虫,连微小的跗节也不放过,一口接一口地吃进腹中。肖敏之也是种要吞噬她的姿势。
她哗地撕开衣服,露出半个肩的纹身。妖艳鬼魅的血色红莲,欲的图腾。
“连青,你是我的命。你不能离开我!”她轻轻划着自己。
刀锋掠过皮肤,丝丝清凉,血迹渐浓。
连青上前一把夺过水果刀,积郁已久的怒意瞬间暴发。她狠狠地瞪着肖敏之。
“好!我是你的命,我把这条命还给你。欠你的情,全还给你!”
连青刷地撸上衣袖,露出光洁的胳膊,一刀,两刀,她在右腕上用力砍下。肖敏之大惊,紧抱她的双臂,已经晚了。鲜血顿时从伤口汩汩流出,很快渗了一地。
“从今以后,你我便是陌路人!我不愿再见到你,你也莫来找我。”连青惨笑道。
“我生,我死,不关你的事!你的一切,我再也不会放在心上!”手摁在伤口上,滚烫的血液从指间溢出。
连青冷酷而绝决的态度震住了肖敏之,她万想不到,连青温文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刚烈。她突然感到连青永远要从她的生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连青,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爱你,连青,我真的很爱你啊……”
肖敏之泣不成声。她眼睁睁地看着连青一步一个血印挪到房门口。
“连青,你的伤怎么样,我带你去包扎吧。”她哀求着。
连青的右手还在淌着鲜血,她看着血肉模糊的手臂,仿佛是别人的手臂一样。浑然不知疼痛。
“敏之,如果你为我好,就别再爱我了。不要用自己的爱,杀死对方……嫁个男人好好地生活吧。”
“乓”地一声,门关上了,连青走了。
“连青,连青,你这个魔鬼!”
传来一声巨响,是肖敏之砸毁了梳妆台镜,她狂笑起来,“让全世界都毁灭吧。哈哈哈~~~”
连青走出肖敏之的家,夜已很深了。初夏的深邃的夜空,纯净得像蓝宝石一样。夜是另一个海洋,
连青感觉自己是一尾受伤的鱼,在沙漠里徒劳挣扎。手臂刀伤的剧痛传到心里,她想去找琳,想告诉她,她身心的痛楚与委屈,她的爱情与相思。
路边有一个私人诊所,未眠的中年医生驻守着。连青推门进去,医生连忙站起来,惊讶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包扎伤口。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连青,看她面容憔悴,目光哀愁,医生的职业道德使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双氧水替她洗干净血迹模糊的伤口,连青看着那两道咧开嘴笑般的刀伤,它们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不堪。肉体的痛苦反带来心灵的熨贴。
医生仔细检查后说:“还好,只伤了小筋脉,缝几针便好了。”
身体的伤口可以缝,那么心里的呢?用什么来缝补,连青想到琳责骂的那几句话,痛彻心扉。
两道伤口一共缝了十一针,针挑进肉里毕竟不像是缝衣服,连青竟也不觉得痛,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了。医生倒很佩服面前这个年轻女孩的镇定,配了消炎药细致地叮嘱她如何吃。连青一把抓过药,扔下钱就走了。她急着找琳,打了两个传呼没见她回,连青招了辆的士直奔琳的单人宿舍,房间灯黑的,连青叩门,很久也没人开门。连青失魂落魄地下楼,守在门口,又到公用电话亭挂了个电话到琳家里。接电话是琳母,冷淡地说琳不在家里。连青不死心,过了二十分钟又再打过去,问琳回家了没有。
琳母警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连青吱吱唔唔地挂了电话,守了一个多小时见琳还没回来,连青心一横,再次打电话去琳家里。仍然是琳母接的电话。
“你到底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接二连三地打,怎么不考虑一下别人要休息!”琳母语气严峻。
“对不起,阿姨……我只是想问下琳在家没有。”连青结结巴巴地说,她怀疑是琳母故意不让琳接电话的。
“我都说过了,她不在家里。你是连青吧,这么晚了,请你注意点影响好吗?”琳母不耐烦了,卡嚓撂了电话。
连青下意识地拿远听筒,电话的短促的嘟嘟声像是在她脸上打了个耳刮子。她觉得羞耻,身体疼痛而衰弱,她坐在琳宿舍的楼道口,回首张望她的房间,沉寂的黑色贪婪地吞食连青残存的勇气。她抱住双膝,深深地把头埋在里面,良久,听到琳的房里有动静,连青惊讶地看着灯光从琳房里射出----琳在房里!她竟然不开门也不回传呼,让连青满世界地找她。
门开了一条缝,琳穿着睡衣,探头看到连青,她嘴唇张了个O,显然十分吃惊。她手撑在门框上,她没叫连青进去,眼神慌乱,拒连青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连青迅速地往房间瞟了一眼,床上鼓囊着,分明还睡了个人,连青看到那双熟悉的男鞋,一切都明白了。连青全身痛苦地痉挛着,琳勾着头,紧紧咬着下唇,并无要解释的意思,即使是解释,在连青看来也不重要了。今夜的一切,都带给她一种毁灭性的痛苦。
连青摇摇头,拖曳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琳。连青放声大笑起来,“真滑稽,真滑稽”,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揪住自己的头发----人是无法自己拽起自己的。她看着自己纯真的初恋一寸一寸慢慢陷落地平线后的流沙里。
第八章
连青的手伤还痊愈,琳打了个电话来。
“连青,我妈妈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说要找你,你小心点啊。”她十分紧张的样子。
“她怎么会知道的?”连青问。
“她看了我的日记。”琳生气地说。
“啊,那你现在怎么样?”连青关切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连青……我……你多保重,我挂电话了。”琳像只惊惶的小兔子,仓皇地走了。
果不其然,琳母真的打电话来了。她很平静地约连青出去,连青闻到了她身上风雨欲来的气息。
琳母与连青彼此打量,窥测着,视线一碰便急速地错开,连青望一眼琳母依然保养得很好的脸,
脸上带着琳母贯有的高傲,还有一丝愤怒,忧愁。连青低下头,等着她的审问与责骂。
琳母沉默着,小口地啜着咖啡,她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她开口了。
“我想你可能知道我今天来的用意。”琳母单刀直入,态度十分生硬。
“阿姨,您有什么事就说吧。”连青想,此人真是不简单,是个厉害角色。但那又如何呢,只盼她别责骂琳才好。
“呃……两个女孩的事情,以前我也听说过,同性……医学上有这方面的讨论。”琳母手指不安地扭动着,泄露了她内心的忧虑。
“在国外,人们对这种事情可能习以为常,可这是在中国,在Q城,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传出去我们怎么做人?琳还要成家立业,你也不小了,好找个男朋友了。”琳母的话无情地鞭笞着连青。
“阿姨,找不找男朋友,是我自己的私事。”连青小声地说。
“那好吧,我想你也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不用我多说什么的了。”琳母不屑地说,琳母不想在这问题上多讲什么。“我今天来,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恳求你,离开琳!你会把她毁掉的!你已经快把她毁掉了!”
“呵,阿姨,您是位母亲……”连青咀嚼着“母亲”这个词,对琳母的敌意倾刻全无。“我尊敬母亲这个词。”
“连青,也许我能体会你对琳儿的感情,只要你答应我离开她,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琳母没有了高傲,只剩下对女儿的忧心忡忡。
“这里有一点钱,我想你可能需要它,我知道你妈妈现在住院。”琳母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胀鼓鼓的信封,推到连青面前。
“阿姨,我无法不答应一位母亲的恳求!”连青眼里掠过一丝受伤,她痛楚地说,“也许您说得对,社会不允许两个女孩在一起,现在就是连我自己都无法肯定是否能给琳真正的幸福。”
“至于钱,您的心意我领了,我的母亲现在病入膏肓,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她在最后几天里安心离开;您劝我马上找个男友,嫁人生子,我知道这是一位母亲对我的善意忠告,可我想走自己的路,也许我是幼稚的,我理解的婚姻是两个相爱的人最终的结合,倘若不是,婚姻对我也是种桎梏………但我会做好自己的,唯有尽自己的努力,去做好自己。”
连青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在琳母面前滔滔不绝,琳母收敛了脸上的鄙薄与不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她低声地说:“我为刚才的态度抱歉,然听你说能够答应我,我还是十分感激你的。”
“阿姨,您放心,我连青答应的事,一定会去做的。”连青站起来,努力使自己挺直腰杆,不至于倒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琳母目送连青最后走出咖啡馆,单薄的背影显得倔强而孤独,琳母心抽搐了一下,想叫她,话却又咽回去了。
连青回家蒙头大睡,小咪早已做了野猫,再也没有回来。连青夜里开始睡不着,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城里的窗户亮起了一格格的灯光,每一家都在灯下上演着悲欢离合,或者享受着天伦之乐。这样的夜晚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顽固而任性地存在着。
连青来到病房,连母在昏迷中,她的身体在急速衰败着,盖着白色床套的被子,看上去她像是一具静止不动的尸体。一瞬间,她很想拔掉那些的管子,早点解除母亲的生命的痛苦。连青被自己灵魂深处的毁灭欲惊得跑出病房,再呆几分钟她怀疑自己要做出傻事了。
她发现死亡是对身体的一个嘲笑,嘲笑人的脆弱与无知,死亡是无处不在的,你的青春,你的与生俱来的激情,你的羞耻心与通宵达旦的爱情,你的看得见的风景,更不用说思想深处和处女膜。死亡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身上,迅速,彻底,并且带着不容反抗的后缀,其后果是它不再发生,以至于我们习惯死亡,把责任全推给命运是不公平的,那些残忍的变化正是对生命的分期付款,生而为人,才是注定不可回避的命运,尤其生为一个爱着同性的女人,那么这命运就显得冲突而无理性可循了。
“你可以试着先死一两次嘛。”连青学着阿尔贝.加缪的语气说。她想像自己被火车铁轮辗成肉酱的样子,心头一阵快感。
“喵呜~~~”
巷口修长昏黄的路灯下,一只黑白花纹的野猫蹲踞在前方,目光炯炯地看着连青,它显出挺直的脊骨,肮脏的皮毛,胡须有几根焦黄。
“小咪。”连青温情唤它,猫咪伫立不动,泛蓝的瞳孔看着她,她伸手插入猫咪温热的颌下,擒住它的四肢,把它搂在怀里。猫咪与路灯一起对连青眨巴着眼。夜未央。
穿过几条街,转了几个路口,便可以到田野里,快到的时候连青怀里的花猫突然用力挣扎,想逃离,连青不由使劲抓紧它的四肢,它狂暴起来,张口便咬她的手背,连青剧痛,狠心把猫远远摔出,它在五米外触地,几乎同时漂亮地翻身,飞窜入黑暗的田野。
连青追着它,“小咪……小咪………”
猫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田野里的树梢上蹲着的猫头鹰扑拉拉地飞走。
连青仆倒在地,全身贴着泥土,她似乎听到蚯蚓在地底拖动着蜿蜒的身体吞食泥土,蚁蝼啃食着草根。横跨南北的铁道刀刃般地切割了田野,火车远远地鸣长笛,它庞大而笨重的躯体轰隆地驶来,连青想像自己美丽的生命倾刻成为铁轮下的一团肉酱,她的心颤栗着,这真是种十分可耻且羞辱的行为。
火车震颤着从大地轰鸣驶过,连青坐起来,大地广袤,她忽然看到童年的自己静静伫立在身后,望过去,年老的自己沉默地捻着念珠,然后她回头,不等连青开口便悠悠地说。
------“极乐世界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连青伸手向她,看着她发散生命余光的瞳孔里的睿智,眼睛与童年的她同样的清澈晶莹。
光影在空气中龟裂,远远地空中传来她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生命都是两种结果。连青,你选择腐败还是燃烧……”
连青悚然站立,她不想,亦不愿毫无生命尊严,耻辱地死去。
“妈妈~~~~”连青轻声唤着,她还在病床上呢。她肉体的功能并没停止,死神更没有获得最后的胜利。
----“只要有一份的希望,我就会咬牙撑下去。”
----“呵,无常的命运,都冲我来吧!”
连青握着拳头,对着天空用力挥了一下。星夜依然澄静得像蓝宝石。连青眼眶溢满了温柔的泪珠。
夜风拂过,送来荷塘的莲花的清香,盛开的莲绽放着重生的喜悦,它们开得孤傲而沉默,血色花魂在属于自己的花季里,怒放,怒放………
(音尘绝完稿于2002.1.2日)
后记:对人类复杂微妙的心理,我一向最感兴趣,我喜欢分析探究人类行为的动机,解剖一个人在某种情况下,面临难题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做什么样的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而这道理是从他的环境,他的过去,或从他的天性中,分析得出。连青是个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但她也在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毕竟人身上,有无穷尽的力量,这是信念,也是生命本身的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