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琳再见到连青时,是进大学第一个学期放寒假的时候。琳自己也解释不清,突然涌起要见连青的强烈念头。强烈得让她立刻买了火车票去看连青,顾不上家里父母让她早点返家的叮咛。
之前她写过信给连青,大学崭新的生活使她恢复了快乐的天性。十年寒窗的苦日子总算熬过去了,新的一切让她兴奋莫名,她兴致勃勃地在信里给连青写道。
“大学之所以让我梦想,不在于它的范围,而在于它的思想,心灵。我懂得了我正置身一个知识的花园……”琳絮絮叨叨写了欢迎新同学的联欢晚会,同乡会,年轻的面孔,炽热的青春,骤然解脱考试压力的天之骄子们,散落在校园的欢乐的笑声。琳鸡零狗碎地写了满满五张信纸,末了小心翼翼地问连青的生活状况,生活费够不够用的话。迂回了一番,这才问到正题,仿佛开门见山,倒是泄露了自己的殷切之意。琳内心也是个十分傲气的女孩子同,她忘不了连青在她家门口绝然离去的样子。
时隔好久,琳又邮了一封信去,连青的回信姗姗来迟,她说,“对你们而言,大学的确是天堂,是乐园,是人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留恋的美妙时光。天之骄子是对你们而言的,大学对我来讲,却是更重的负担,别人下了课可以尽情地逛街,看电影。我却必须赶着公车去挣下半年的学费。我不知什么是露营,郊游,一切的玩耍,甚至爱情都与我无缘。我只知工作,赚钱,还要应付考试……我甚至都累得几乎没有力气回信与你……”
琳看着连青的信,信里“你们”, “我”几个飘逸的黑体字像针般在心里狠狠地扎进去。而冷淡得几乎没有温情的内容,则让她无言以对。琳狠狠地把信塞到枕头底下,赌气着不再给她写信了。
后来充实而忙碌的生活在眼前铺展开,连青的影子在琳心里有些淡了。尤其她被学长兼同乡赵城一路穷追猛攻,赵城长相不错,说话口若悬河,颇讨女孩子欢心。校内盛传“大一娇,大二俏,大三拉警报,大四没人要。”整个大学恋爱蔚然成风,琳自恃稳重,却也不免心猿意马。赵城的体贴与温情,令远离双亲而感觉到寂寞的琳,方寸稍乱。
赵城回家前一天晚上,远远地避开路灯,把琳堵在楼道里,赵城希望在漫长的寒假结束前收获一点切实的爱的果实。琳在他深情的目光注视下,渐渐逼近的急促的呼吸,那长着细软茸毛的嘴唇眼看着就要印在琳的唇上时,琳的脑海里偏偏浮现出连青黑亮而忧郁的眼睛,那夜在山中小屋留下的擂鼓般的心跳。琳坚决而不着痕迹地别转头,赵城的吻落了个空。赵城很有风度地送她回寝室,并不操之过急,他倒很喜欢,琳有原则的样子。
琳突然很想见到连青,冲动得跑到火车站,买了车票,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直奔连青的学校而去。
迎接琳的是傍晚阴冷昏暗的天空与连青一脸的惊愕。连青颤着声音,趋向前,注视了琳一会,才用充满歉意地说:“我实在不知你会来,要不然我可以去接你的。”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忙,反正我也想来看看你……的学校。” 琳笑得嫣然。
连青看了看她,还是觉得歉意:“这么远,你会很累的。你应该早点通知我啊,我好接你。”
琳重又声明,“没事的,我自己都不觉得累。”她看着连青-----她的脸已恢复了原先的白皙。时值寒冬,连青身穿白色棉夹克,脖子上围着与琳同是奶白色的毛线围巾,衬得唇红齿白,只是脸上的神情,还是与以前一样的郁郁寡欢,眼神有些疲倦,飘忽。
连青看琳打量自己,脸微红了一下,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问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是我寝室里的有个女孩打的。她说这是她的处女作。”连青揪了一下围巾的流苏,满不在乎地说。
琳淡淡地问:“哦~~~是吗?”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在想连青见到她来好像一点热情也没有,心情顿然暗淡下去,全无刚来的热切。尤其听到连青说围巾是一个女孩帮她打的,不由心一酸,几乎要掉下泪。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说话却觉艰难了。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窗外的天: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先是淅淅沥沥的雪粒子,沙沙地打在窗棂上,继而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大片大片地从天空摔下来,地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屋薄雪,慢慢地增厚。连青呵着气,鼻子挤得扁扁地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雪,回过头又是惊喜又是忧虑地叫道。
“下雪了,我很喜欢下雪天。只是……出门太不方便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琳想,我刚来,你便问我什么时候走,心里又凉了半截。却仍是淡淡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明天就走的。”
连青望一眼琳,“哦”了一声,也没说其它的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付捉摸不透的样子。
琳不由自主地问她:“你还好吗?忙得过来吗?”
“还好。习惯了。” 连青淡淡地回答。
“那你……生活费够用吗?”琳嗫嗫地,忍不住关心她。
连青顿了顿,眼睛望着窗外,久久才说:“应该没问题吧。”
“要不我帮你,我妈打到我卡里的钱,我用不了这么多,可以先……借给你。”琳强调借字,她怕伤害了连青敏感而自尊的心。
连青望着琳的目光很复杂,雾蒙蒙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希望自己能应付过去。” 她感激地说。
“以后会好的,你这么努力,将来会比别人有出息的。”琳安慰她。
“听起来很有希望,问题是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连青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苦涩。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在街道与课堂里奔波,累得睁不开眼。脑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种日子要持续多久。周围的女孩子,交男友,轻轻松松地念书,考试时小条抄袭一下,也许很快就混毕业了。就算毕业了,也不用愁找工作。你们过得都很快乐,……可热闹是他们的,都与我无关……”连青的声音越说越轻,她悲观的语气让琳听了很难受。
她拿起一本书,哗啦地翻着。琳看书名,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我就是百年孤独。”连青低声道,眼圈霎时红了。
琳一时答不上话,生活对她来说是优越的,到处是提供她双十年华开花的沃土,她的家庭,学校,甚至是周围的一切,都帮她往一条康庄大道畅行无阻地走下去,她远离外界的诱因与残酷的现实,对连青的苦痛,她心酸且心疼,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两人沉默着。夜黑了。只听到外面天籁沙沙的下雪声。连青感觉是自己破坏了气氛,提议道。
“睡觉吧。只是委屈你了,被子有点单薄。”
“没事的,我倒不怕冷。” 琳莞尔一笑。久别重逢,没有上次那般的喜悦。似乎多了一份客气,没有想像中的热切,这份客气让琳觉得自己是否来错了。连青的样子让她觉得遥远,态度不可捉摸。
被褥的确有些冷,琳钻进去时打了个寒噤,她静静地躺下。她侧身看着连青,见她平静地躺着,蹙着眉,眼睛闭着,似乎已进入梦乡。
琳看着她睡觉的样子------连青很近,近得伸手可触;她又似乎很远,远得无法让人靠近。她的味道依旧淡而清香,这让她贪恋的熟悉的气息,却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小小的单人床,两人睡时中间竟然空出一条宽宽的缝隙。这道缝隙不仅隔了同性之间应有的距离,似乎还隔着两人永远无法进入的微妙世界。
连青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鼻子发出轻微而均匀地呼吸声。琳气结郁闷,气恼她如此冷漠自己,身子僵硬着,虽然是两个人睡觉,却觉得身上一丝热气都没。琳咬着牙,才不至于冷得发抖。她倦起身子,悄悄地贴近一点连青。坐车毕竟累了,朦胧中阖眼睡去,一夜纷乱的梦。琳没有感觉到在她进入梦乡时,连青转过来定定地看着她,身体轻微的颤抖,以及紧紧压抑着自己而发出的小声的哽咽……
第二天,雪不知何时停了,大地一片洁白的积雪。琳便急着赶回去,连青也不挽留,嘴里说:“好。”便送她去车站。火车票连三天后的都磬告卖光。连青挤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琳在一群臃肿而归心似箭的旅客里挤上了车,找好位子坐下,汽车便已开动了。一早上忙碌地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琳呵着白气,手指在车窗玻璃的雾气上细细地划着:“连青,再见。”眼睛透过交错的字体望出窗外,连青远远地站在电线杆下,她往这边挥了挥手。
汽车越开越快,连青白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
琳用手抹去车窗上的字迹,冰花模糊了。她捂住脸,埋下头趴在座位上。她不想让边上的人看到自己满脸的泪水。
连青回到宿舍,脱了围巾。才发现无意中两人把围巾调换错了,虽然是同样的奶白色,花色却编织得不同。连青看着围巾,上面细密地缠绕了几根长发,连青拈起它们,显然是琳的头发,是琳身体的一部份。触摸时甚至能感觉到琳的体温,连青找了块丝帕把头发包起来,熨在衣兜里,贴身收着,仿佛心里从此有了个安慰。后来连青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块丝帕。
她捧着围巾,温柔地把它贴在脸上。深深地吸气,围巾有琳的气息围巾像是琳昔日温暧的怀抱。-----琳来了,琳走了。她已走远。是自己把她拒之门外的。连青把头埋在手臂里,肩膀一抽一抽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呜咽了很久很久,似乎要把若干年的苦楚,都随眼泪发泄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哭泣也是为自己,无法言明的少女心事,眼泪成了唯一的解释。
第四章
琳又一次见到了连青,已是雪地一别的第三个年头。
琳万没想到连青会坐在Q城江滨路中国银行的储蓄柜台前,系着领带,穿着深蓝色的西装,一脸肃穆地接待用户。一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琳既惊又喜,连青却是一脸的错愕与苍白,还有羞赧,仿佛什么东西被琳撞破的张皇失措。
夜晚六点,夜幕悄然逼近Q城,琳与连青坐在清幽的茶室里。连青已恢复了脸上的淡漠,琳敏锐地发觉,她面前这个曾让她牵挂不已的如莲般的女孩,眼神慵懒,飘忽,并且带着一丝无所谓的样子。头发理得短短的,鬓角整齐漂亮,穿着灰色套头毛衣,大衣脱了挂墙上。连青的眼睛盯着面前茶杯袅袅袅上升的氤氢,目光偶尔投射到琳俏丽的脸庞时,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茶室正放着古筝曲,铮综的一曲<<高山流水>>,勾起了连青的绵绵回忆。自从和琳学校一别,灵魂仿佛从一个地方飘荡到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剖析这一切,已把记忆深深埋葬………
连青在大二下半个学期被一封电报催回了家。电报是隔壁的鳏夫李叔拍来的,上面简短的几个字,
“母病重,速归。”连青吓得心惊肉跳,星夜赶回了家。一进家门,她大声喊:”妈,妈,你在吗?”
客厅里空荡荡的,急急地冲进连母睡的房间,床上没有妈妈的踪迹。连青脸色发白,楞在那儿。
身后传来连母的咳嗽声,连青回头,连母站在那儿。
“连青,你回来了?!”连母神色倦怠,见到连青既高兴又吃惊。
连青扑上去,扶连母坐下,她一迭声地问。
“妈,你没事吧?把我吓死了,我以为回来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由地呜呜哭了起来。
“我没事啊,你怎么回家了?放暑假了吗?”
“不是你拍电报让我回来的吗?”她拿出电报给连母看,“呶,是隔壁的李叔拍的。”
“我没事的,上次我进医院,是李叔陪着去的,电报可能是他私自拍的了。我都不知道。” 连母替连青擦泪,抚慰地拍她的头。
“妈,那你得的是什么病?你的脸色很不好,我扶你上床休息吧。”
连青把连母扶上床,用枕头让母亲靠着。连母看着连青,连青长高了一些,更懂事了,这孩子从小心思重,这些年,是自己连累她了。连母长长地叹息着。
“青儿,你累了吧。我没事的,只是一点头疼发烧,眼睛有点看不清东西。休息几天就好了。”
“嗯,妈,你先躺着,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连青说。她暗想,得去找李叔问个清楚,直觉中母亲的病不是那么简单的,要不然李叔也不会轻易拍电报催她回来。
李叔的话让她感觉到晴天霹雳,连母根本不是头疼这么简单,她得了脑瘤,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癌。不过是早期,症状并不十分明显。医生对李叔说,这样的脑瘤随时都会恶化的,而且现在没有良药。李叔问医生,如果开刀能根治吗?医生报了个数字,李叔听了咂舌,对连青的家境来说,开刀的医药费是不可想像的。他一时情急乱了方寸,于是拍电报让连青回家。
连青看着面前高大的七尺男儿眼圈红了。
“苦命的女人,唉,她的命真的苦。”他说。
连青心里很茫然,出生与死亡,都有点荒谬的感觉,尽管她痛恨自己无来由地来到这个世界,然今天突然面对亲人的死亡----渐渐逼近的死亡,她措手不及,甚至恼怒老天爷开的玩笑。她想熬过了大学三年会好些,死神偏偏在她周围编织了个灰色的毒蛛网。上帝啊,你总是和我开着恶意的玩笑。我要以什么样的力量来与你对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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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连青感到自己,正被命运活生生地拖着走,她内心欲抗争,然不得不屈服。
李叔的老泪倒让连青清醒了一些。她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个魁梧的满脸麻皮的男人,这个在城东街开了个小皮鞋铺的鞋老板,几年来对她们母女两一直甚为关照。连青知道他与母亲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连青从不多言,可是一见李叔就远远地避开。连青的冷漠像尖锐的刀剌得李叔不敢再进她的家门。读书不多的李叔在连青面前总有些自卑。
“你妈妈常说你是个懂事又聪明的孩子。放心吧,我会尽力帮她看病的。” 他讨好地对连青说。
“谢谢你!李叔,我是她的女儿,我知道该怎么做。” 连青脸色苍白,对李叔淡然道。
李叔怔住了,他发现站在面前的连青,不再是以前受了别人欺凌便嘤嘤哭泣的小姑娘了,她像个大人一样与自己对话,甚至还带着一份成年人也不会有的沧桑感。
连青缀学了。连青回到学校不声不响地办了退学手续,婉谢了老师与同学们的挽留,在一片惊疑的目光中把行李搬了回来。离开学校优美的校园时,望着那茂盛的树梢,头顶便是云,曾经留下跑着,跳着的脚印的操场……连青默默地离开了饱受寒窗苦换来的大学。
连青的缀学使连母大为哀恸。
“青儿,你为什么不再念书了?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你真……真不求上进!” 她又急又气。
“妈!你以为我不愿意念书吗?”连青痛苦地叫道,“谁不喜欢干干净净地坐在课堂上,谁愿意把辛苦读了十年考进的学校半途而弃?别人可以轻松地念书,可我行吗?我时刻得为自己的生活去一点点地工作……”
“进大学是我以前最盼望的事情,可进了大学我发现一切并没什么不同。尤其现在,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我陪在您身边,照顾您更重要的事了!妈……”连青趴在连母的膝盖上,悲哀地说。
“妈妈,书是哪里都可以念的,我可以一边读夜校一边工作,或者去读自考啊。”
她轻轻地抚拍着母亲,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受惊吓的孩童。
“青儿,你告诉妈,妈是不是快不行了?” 连母颤声问。
连青忍住了泪,微笑道。
妈妈,别乱想,我很快就去找工作,一切都会好的。”
连母信赖地点点头,她也明白连青的个性固执,她决定的事情,似乎也无人可改变。想想是自己一直以来累坏了这孩子,连母不禁老泪纵横。
在家呆了十来天,连青拾掇一下心情,到城的各条街道转悠,想找个工作。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她心里也没底。看四处的街道比两年前拓宽了不少,沿街增加了很多的发廊,洗足屋,饭馆,酒店,鳞次极比,灯红酒绿。正应了温饱而思淫欲这句话。许多发廊倒是在招洗头妹,连青停驻看招牌,想到要在一群头发油腻的男人头上捏来摸去,她心里一阵恶心。灯光暧昧的发屋里的女子,吐着瓜子皮浪浪地招手唤她。
“小妹妹,要进来坐一下吗?”
涂抹得血红的嘴唇吐出的话把连青吓得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男男女女的窃笑声。
连青穿过繁华的街头走进小巷。猛一抬头,熟悉的小阁楼的窗户开着。原来自己蹩进了曾经住过的这条巷子。连青默默地看着,想起琳第一次来她这儿的情景。她发烧,是琳带她去看病,雨夜里的琳,给她带来了多少的温暧;雨林山上,是琳为她挤去脓肿,就在那个永生难忘的夜里,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初吻;在风雪飘飘的冬季,琳冒着天寒地冻去看她,是她万般无奈下绝情地让琳伤感离去……
连青痴痴地想着,心潮起伏。她摁了摁胸口,那儿还藏着包有琳几根青丝的丝帕。想到琳,连青心里一阵阵剌痛。她狠狠心,别开头,很快地离开了。
经过巷道口的时候,连青突然听到一只小猫微弱而凄凉的喵呜声,两个半大小孩,在揪着一只瘦小的黑白花纹的小猫抛来接去地玩,其中一个小孩没接住,小猫摔到地上,它发出一声惨叫,显然十分疼痛。连青看了心里冒火,她想现在的小孩真残忍。走过去,挥手赶那两个小孩,把小猫抱在怀里。
“去!去!!这猫是我家的,你们再玩我就不客气了!”
小孩子见猫主人来了,而且很生气的样子,吓得一溜烟地跑了,跑远了还扔块石头过来。砸在墙上发出卟的一声,没砸到连青身上,怀里的小猫头一缩,身体瑟瑟发抖。
“咪咪,我们回家去哦。” 连青抱着它,看它乖巧地趴在自己怀里,抬头冲自己呜呜地叫着,似有满腹委屈向她倾诉。
“小咪,我们是这个欲望迷城的匆匆过客。你同我一起回家吧。” 连青摸了摸小猫的头,酸楚地说。
连母见女儿抱了只小猫咪回来,倒也十分高兴,看那小猫瘦弱,不由担心:“猫是相公啊,它在我们家呆得住吗?”
连青给小猫洗过澡,看它毛色黑白相间,脚爪雪白,眼睛溜圆,很是漂亮。它欢快地喵呜叫着。大口大口地吃着连母给它拌的猫饭。
连青兴致勃勃地看猫咪吃饭很香的样子,冲连母憨憨地一笑。
“妈妈,你看它吃得多香。它会很快长大的,能抓很多的耗子。”
母女俩看着小猫吃饱了饭,在房间里嬉戏,一条小小生灵,给清寂的连家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她们看到小猫可爱之至的咬尾巴的动作,不由地呵呵笑了起来。
门“吱哑”一声,李叔推门进来。
“哟,蛮好看的猫咪,多少钱买的?” 他搓着手,和连青搭讪道。
“是捡来的。”连青道。她对李叔,总有些嫌恶。
连母对李叔使眼色,叫他快走。她知道连青不太喜欢李叔来她家。
李叔掏出一张纸头,放在桌上,嗫嗫地说:“连青不是在找工作吗?中行在内招,我弄来一张表格。连青,你去考吧。”
“能行吗?” 连青拿着表格,疑惑地问。
“行,你一定行!它只要高中学历就行了。” 李叔热诚地说。
“青儿,你去试一下吧。虽然只是储蓄员,暂时先做着,以后再换工作好了。”连母也劝道。
连青考得很顺利。对经历了高考题海战术她来说,考试内容并不难。她以第一名的身份进入面试。主持面试的据说是中行新调来的信贷科主任。连青有点紧张地看着台席前这个仪容整洁,相貌颇英俊的中年男子。她听人说过,这个主任名叫周国华,行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
周国华看着连青的眼神却很和气,出乎意料地问了几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便挥手叫下一位考生。
连青忐忑不安地走出来,隔着玻璃窗望一眼里面衣冠楚楚的男人周国华,她想,这人有些面善。谈吐儒雅,倒不也像别人讲得那么可怕。
连青等来了中行的通知,她还得先去培训两个月。连母很兴奋,让连青好好工作,毕竟中国银行,在她看来是个不错的单位。
连青看着通知,平静如水。这并不是她很想要的工作,可是……唯有先稳定下来,才能替母亲好好治病了。其实那点薪水,对困境中的连家,无异杯水车薪。
中行要求上岗人员必须有珠算等级证。连青在培训期间,理论上的东西都是小儿科,看到小算盘,头一下子大了。十个手指头拔拉在算盘上木木的,一点也不像是自己的手指。
连青发狠地拿出当年高考的劲头,没日没夜地苦练。从加法到除法,算盘珠子越来越听话了。第一个月末,连青已能闭着眼睛从一加到一百,她还自创了加法的四行并打,速度极快。老师看了喜不自禁,在行领导面前不断地赞扬她。
第一次珠算定级考,连青定了四级;接下去她又定上了一级,在全班二十名一起招进的学员中,定上一级的只有四人。连青对珠算已练出了兴趣,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听着珠子答答地响着,心情很是宁静。
老师问连青,愿不愿意参加市里珠算协会的能手级定级考。连青测试过自己的时间,打能手级的卷子,最高的一次是打到能手五级。对学了一个多月的新手来讲,这成绩颇不俗了。
连青拿到了珠算能手六级证,她觉得挺有收获的。尽管进银行,不是她的初衷。行里分配她到市中心的江滨路分行临柜,先是三个月的实习期,随后看表现好的再从临时工转为合同工。大凡招工,总是这样的形式。
连青从行里领了两套制服回家。一套深蓝色西服,另一套是烟灰色西服。蓝色细条纹的衬衫配上条纹领带,另一件黑色的衬衫配蓝色领带。
连青对着衣镜试穿西服,头回穿西装,她怎么也打不好领结。连母过来,帮她竖起衬衫衣领,教她打了个小巧的领结。连青困难地伸着脖子,“妈,你怎么能打这么好的领结?”
“以前我常帮你爸爸打领结……” 连母道。
“妈,你是不是还很想着他?” 连青听到爸爸两字,脸色暗淡了。
连青听过母亲讲与父亲认识的经过,连母常以缅怀的语气悠长地说;“那时候,我十二岁,坐在门前纳鞋底,他当时拿着本书从我门前走过,当时他比我大五岁,高中学堂的学生,我一见他风度翩翩地拿了本书望着我的样子,心就怦怦地跳,后来……我十九岁的时候他来找我,我们就好了。然后就有了你,他是迫于压力同别人结婚的………”连青看着母亲脸上泛起如少女般羞涩的红晕,直咂舌。真是一个老套的早恋故事。
“妈,你不恨他吗?”
“恨……也不恨。缘份自由天定。”连母无奈地摇了摇头,替连青抚平衣领。并为她发梢打了点摩斯,梳理她的短发。连母远远地站着,拍手称赞:“真好看!青儿。” 连母望着连青帅气的模样,她越长越像她的父亲了,尤其是嘴唇抿着的样子,与她父亲一样的倔强。
连青无法想像母亲嘴里描绘的当年父亲的模样,她对父亲二字保持缄默。父母不负责任的一时欢娱造就了她,或许她天生是为了还父母之间几十年的孽债而来到这个人世的。
连青望着衣镜,唬了一跳。镜中出现的英气不凡的女孩子,是自己吗?
笔挺的深蓝西服衬托出她的沉静俊气,眼睛清亮,亦男亦女。这是自己吗?连青追问自己。
怔怔地瞧着镜中人。感觉有些陌生,又似更熟悉。连青神思恍惚着,透过镜子,看到的真是自己吗?世人能见的只是一部份面目,而另一面,或许连自己也不明白。连青很想弄明白自己体内隐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自己。
记得初中时读过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他因为人类盗火而被缚山崖,宙斯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他的肝脏,每天肝脏被吃了多少,很快又能恢复多少。普罗米修斯不得不咬牙忍受,直到将来有人自愿为他献身为止。普罗米修斯的苦难天地可证,他说:“不管是谁,只要他相信命运,就必须承受命运所带来的苦难。”
普罗米修斯为了使宙斯的判决更加彻底地执行,即使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家族的喀戎做了他的替身,普罗米修斯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上面镶嵌一粒高加索山上的石子。这个铁环便是普罗米修斯的命运,是宙斯可以自豪地宣告:普罗米修斯还被锁在高加索山上。
连青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同样戴着一只无形的高加索山上的铁环。与那出生时的满池火红莲花,一起进入她的血液,生生不息。
“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 连青对着镜子中的影子说。
连青在分行女孩们的悄然侧目与一堆堆的票据及钞票中度日。她不善言谈但头脑清晰,手脚利索。行里要求微笑服务,这是连青唯一做不到的地方。这并不妨碍用户对她的好评,毕竟工作效率高远比程式化的微笑容易博得人的欢心。何况,她看上去清澈得像一滴沉郁的露珠。
连青遇上肖敏之,是在一个业务繁忙的下午。到了年底,存取钱的用户络绎不绝,连青已记不清自己打发了多少个用户了。刚尝到改革开放甜头而手头略有余钱的老百姓,不敢轻易去投资,存放银行里赚一点利息,是他们比较认可的稳妥方式。
连青接过外面一只无名指戴着青玉戒指的手递过来的一堆钱。零零碎碎的摊在桌上。连青看了下存款凭单上的名字,“肖敏之”,很平常的名字。连青一边凝神点那堆钱一边在算盘上码钱数,点了两次都与凭单上存的数字对不上。连青心跳了一跳,这个用户挺马大哈的,她竟然多给连青六千块。
马大哈此刻站在营业厅里,还与别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似乎对存钱的事一点也不在意。连青喊道:
“肖敏之…”
听到叫声,她回过头,笑呤呤地探头:“弄好了?真快。”颇细致的一张脸,画着淡妆,眼角几分风情,几分慵懒。手里抓着黑色的摩托头盔,“的的”地轻叩着柜台,似有不耐。
连青轻声说:“您多给了六千块,您再核对一下数字,好吗?”
肖敏之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极快速地点了钱。
“呵,我还真糊涂了,谢谢你啊。”她眉开眼笑。
肖敏之揣好存折走时,深深地望一眼连青。见连青低头在忙其它的事情,便又娉婷婀娜地走了。
连青再见到肖敏之时,决不会想到这个任性,激情的二十五岁女孩与她的情感纠葛。肖敏之以其顽强而深情的姿态,蛮横地想进入连青自闭而敏感的世界。
连青记得第二次见到肖敏之时,记得她脸上的自信的笑容与递进的存折。连青看到存折与肖敏之写的凭单,从脸红到脖子根。肖敏之的凭单的内容匪夷所思,她写道:“用户名-----肖敏之;存入----感情;存期---永远。”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晚上八点,乐华夜总会”。字写得歪扭而粗糙,存折则是连青的名字,上面余额标着五百元,大概是上次还钱给她的谢礼吧。
连青执笔,在凭单写了一行字:钱不能收,有违原则;情感珍贵,望君慎重。
肖敏之见连青退还了存折,收了字条,淡淡一笑,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连青甩甩头发,她上班以来,并非没遇过纠缠之人。她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肖敏之在她眼里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一时贪玩罢了……也许有些真诚,连青并未放在心上。她对这些事,一贯以从容而平静的姿态处理着。
或许是另一种忍受,有人也称之为逃避。
第五章
肖敏之平素很少遭人拒绝,她的哥哥是Q城金鹏家电城的总经理,自己在城北开了家电城旗下的门市部。她行事向来任性无常,连青冷淡而客气的疏远态度令她大惑不解,她情不自禁会想起连青的忧郁而黑亮的眼睛,连青体内那股不易觉察的傲气,激起了肖敏之强烈的好胜心。
春节前夕,依旧地忙碌。电话铃响了,同事拎起接听,“连青,电话!”
这几天,连青上班的时候肖敏之常打电话来,令她头疼不已。连青拿了话筒,电话里传来肖敏之娇柔的声音:“喂,连青吗?今天忙吗?”
“嗯。忙。”连青惜言如金。她看着柜台外的人流,有点着急。
“没什么,我只是问候你一下,如果你忙,我就先挂了。” 肖敏之很敏感。
“哦,那……好吧。”连青有点不忍,她听出肖敏之有些失望。
“连青,那我先挂了;天冷,你可别感冒了……”电话卡搭挂上了。连青听到末了一句的关切之意,眉毛皱了一下,她想做什么?连青嗅到肖敏之逼近的热情不同寻常。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连青倒笑自己的多疑了。
此时离除夕还有十来天,Q城的天空飘着雪雨,十分阴冷。连青一下班便乘公车直接回家,她很少晚上出门,她不放心连母一人在家。
到家里天已墨黑,连青看到桌上排了瓶瓶罐罐,一堆的药。连母在打一件毛衣,而小咪,连青捡来的那只小花猫,趴在连母膝盖上打呼噜。它一见连青回来,跳下来亲昵地绕着连青的脚蹭来蹭去。
“妈,你今天身体不舒服了吗?”连青拿着桌上的药看,“别打毛衣了,你会累坏的。”
“连青,你那个叫什么的朋友,人挺不错的。今天是她陪我去的医院。”连母看似精神愉快。
“我的朋友,是谁啊。今天有人来过咱家吗?”连青吃惊道。
“一个性格挺开朗的女孩子。长得也不错,下午来咱家,说是来看看我,她一定要陪我去医院。连青,你的朋友叫什么敏之……”连母絮叨着。连青截住了她的话,“什么我的朋友。真见鬼。”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摔到床上。小咪跟着进来,喵呜一声跳到了连青身上,伸出带剌的小舌头,在连青脸上舔了舔。连青的脸有点剌痒,她抚着小咪光滑的毛皮,想着心事。
连青抓起小咪的两只前爪,让它直立在自己胸前,对它说:“小咪啊,唯独你是没有烦恼的。天天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又吃。日子多么开心,我看要改成一只幸福的小咪与痛苦的苏格拉底了。”
“喵呜~~~” 小咪幽蓝的眼睛望着连青,冲她叫着。好像在抗议连青的话,它不愿意和苏格拉底摆在一起。
连青和小咪玩了一会,拍拍它的头,让它在被窝上睡觉。连青坐到书桌前,拧亮台灯。她提起羊毫笔,蘸了墨汁,在宣纸上任意地挥洒: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连青用力写下“短松冈”几个字,心里郁闷。毛笔狠狠一锉,在纸上留了一大团墨汁,配着潦草狂乱的苏轼的<<江城子>>,触目惊心。
连青揉了那张宣纸,扔到桌子角落。继续挥毫,此番写的是姜夔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连青写得心头哽咽,柔肠百迥,竟无力下笔。她在宣纸上一遍遍地写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古难全,此事古难全……”
听得“喀嚓”一声,连青折断了毛笔,染了一手的墨汁。她也不去洗,楞楞地痴坐。
“笃,笃。”有人敲了敲门。连青开门,怔住了。她没想到肖敏之又来了。肖敏之看连青脸似有泪痕,沉默地站了一会。悄声问:“不请我坐下吗?”她抖了抖身上的大衣的积雪,“好冷啊。”用手揉着耳朵,又跺脚。
连青拉过凳子示意她坐下,连母进来沏上茶,还为她们带上了房门。连母见有客人来家,总是十分礼遇。
见连青不说话,肖敏之有点尴尬,“呃~~~我往这边经过,见你家灯亮着,顺便进来看你在不在……”
连青也不去拆穿她的“顺便来看看”的谎言,是不是“顺便”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你在练字吗?你的字真好看。” 肖敏之在找话题,连青的沉默让她不知所措。
她在人前素来坦然,在连青面前却觉得词不达意,表达困难。
“你的手好像都是墨汁哎。”她叫道。
连青洗了手,洒着水珠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今天……今天很谢谢你陪我妈妈去医院。”
“没事我不能来吗?连青,我是真心想与你交个朋友!”顿了一下,她低声说:“我觉得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肖敏之直白地表达了她的喜欢,她原以为说出来会很困难,现在看来,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艰难,尽管连青对她的态度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夜总是加强了人们表达情感的勇气。何况肖敏之我行我素的性格。
“敏姐,我很欣赏你的率真……可是,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的朋友很多,不怕少我一个吧?” 连青大为震惊,诚恳地说。
“连青,你错了!我可以说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那些人,算什么呢!只会到我身上讨些便宜,别看着他们在我面前一付摇尾乞怜的样子,其实心里巴不得我出事情呢!”
“也许我的家庭,我的哥哥是有钱的,可那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啊。你以为我哥一直都这么有钱的吗?他也是打拼出来的。”肖敏之说着激动起来。
“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他那样有一番自己的事业,连青,可我身边没有信任的人。我对你的感觉是和对其它人不一样的。我很信任你,我十分真诚地来接近你的啊!”
“敏姐~~我……”连青很震惊,她为自己原来冷漠的态度感到内疚。
“别叫我姐姐了,虽然我比你大好几岁,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叫我敏之吧。”肖敏之目光灼人。
“嗯,敏之。”连青羞涩地小声应道。
肖敏之很开心,她对连青说起了她家里的一些事情,酗酒而脾气暴躁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在生意场上日益变得冷酷的大哥,还有一个整天在家偷钱去买白粉吸的二哥。家里老是吵架,几个人凑到一起便吵个没完,她心情老是烦燥着,看到连青,觉得这是与她平时交往的人很不一样的女孩子,老是想和她说说话,不说话时,看一眼也是高兴的。
连青静静地听着,黑亮的眼睛安抚着肖敏之的心灵,有时候连青听到会心处便微笑一下,她领会别人的意思非常快,连青的笑容大大鼓舞了肖敏之的勇气。
她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连青对她的态度大为好转。她想,真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很需要人的疼爱啊。她看着连青清贫的家,心里涌起一股怜爱。
“连青,你太忧郁了。我很想给你带来一些快乐。”
敏之的眼睛里的火星灼得连青不敢和她对望。
“我……从小就是这样的。”连青轻声道。
“快乐!”她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面对肖敏之的爽朗热诚,她内心感动却又战战兢兢。
肖敏之骑着她那辆白色摩托车,带着连青玩遍Q城的各个角落。两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子,白色的摩托车呼啸地在城中穿行,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肖敏之命令连青抱住她的腰,当连青被她极快的车速吓得尖叫起来的时候,肖敏之哈哈大笑起来。她喜欢速度带给她的快感,以及连青轻轻搂住她的腰时的柔韧度。随着交往增多,她发现连青性格柔顺然而不易接近,一开始的冷淡与拒绝实在是太过恐惧人们伤害的缘故。
连青与肖敏之一踏进夜总会溜滑的舞池,连青头昏目眩,只看到一群黑影晃来晃去,高跟鞋与平底皮鞋紧挨着在大理石舞池里蠕动,音乐似从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得不知去向。四周弥漫着烟雾与暧昧的空气。
“在丧失理想主义和旧时代的空气里移动欲望的双脚”。
连青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她被肖敏之拉下舞池,拘谨而僵硬地梗着脖子。肖敏之老是搁在她肩上的头及头发让她的脖子剌痒,不过她很快便跟上了节拍,“崩嚓嚓,崩嚓嚓嚓。”良好的乐感使肖敏之喜不自禁,“连青,我果然没看错你。”肖敏之的呼吸香香地吹到连青的脸上。
连青有些懊恼,她敏感的心似乎无力承受肖敏之的热烈,可是怀里搂着柔软的身体更让她无从逃离。肖敏之四面包抄她,带着一丝女孩的霸道与娇纵,连青再一次发现自己的脆弱,在Carcass噪狂的音乐中,在肖敏之燃烧的眼睛里,慢慢地沦陷。
她觉得不自在,尤其发现肖敏之带她出没的场合是她不习惯去的地方,那些人的眼睛,闪动着欲的光芒,男人的,或是女人的。肖敏之有一个牌搭子王太,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留守女人,颇有几分姿色,丈夫在新加坡,她每天不是去舞厅便是叉麻将,第一次见到连青,眼神直勾勾地睃过来,哗拉哗拉摸着牌,一边对肖敏之嗲道。
“敏之啊,你从哪里找来的小孩,挺俊的嘛……我打…八万!”
“你是做梦看牡丹----心里想得一朵花。”另一牌友嘿嘿地笑着,“幺鸡,碰!”
“谁也别想打小连的主意。我告诉你,她是我的。”肖敏之啐道。她一上牌桌如鱼得水,自在得很。
“哈哈,自摸拉!”王太夸张地推倒了牌,对家打了一张五索,正好让她胡了一条龙。
“给钱,给钱。小连一来,我财运就来。”王太狂笑起来,媚眼不断地瞟着连青。连青耷拉着眼皮,没瞧她。
三人嘟囔着扔出筹码。连青坐在肖敏之身边,看着他们砌小长城,百无聊赖,听到王太几人赤裸裸的话语,她如坐针毡。脚上刚才又让人轻轻地触了一下,左边的王太趁牌掉地上。在她脚背捏了一捏。
连青起身告辞,肖敏之看她脸色青白,心想连青可能累了。便把牌一推,打了个哈欠。
“不玩了。困死了,我们回去了。”
“累的话让小连给你揉揉肩啊。”王太在肖敏之肩上暧昧地拍了拍,嘻嘻笑着。
“只是别太累着哟。”几个牌友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正商议着去那宵夜。
“去你的。”肖敏之拨开王太的手,“狗嘴长不出象牙!”
她嗵嗵地下楼去追走得飞快的连青。连青黑着脸,也不理她。肖敏之发动了摩托车,示意连青上来。连青低着头坐了后面。一声不吭,显然在生气。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了连青家门口,窗户黑漆漆的,连母早已入睡。连青跳下车,站着,也不去看她。
肖敏之软软地趴在摩托车把手上,长叹一口气:“连青,今天本不该带你去的……可是,我想让你了解一下我的生活。那些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情。有时候,很无奈的。”
连青没说话,眉头微皱着。她想起王太充满挑逗的一捏,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下了车,走到连青面前,柔声道:“以后我不再带你去便是了,我晓得你不喜欢那种地方。你别介意他们的话,这些人喜欢开玩笑的了。”
“也不是了……”连青轻声辩解。肖敏之终究与自己是太不一样的人,连青踌躇着是否要对她讲,让她从些不要再找自己了。
“当郎”一声,肖敏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拨浪鼓,递给连青。
“呵。”连青惊讶地接过来,“敏之,没想到你竟会买了它!”
小拨浪鼓是两天前,她们一起逛街时看到有个新疆人拿着在叫卖的。连青留恋在摊前把玩了好久,肖敏之说买下它好了,连青又摇头走开了。身后新疆人卷着大舌头叫:“小姐……十元一个。便宜卖!”
小羊皮拨浪鼓“咚咙”的声音勾起了连青童年不快乐的回忆,她想起五岁时除夕夜,母亲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给她买了五年以来第一个玩具。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地发出“咚咙”声的拨浪鼓,她开心地趴在自己的床上,一次次使劲地摇着,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乐曲。后来有一次被村里的小孩抢去玩,连青哇哇地哭了。可是母亲除了把她抱回家,也并没有去要回那个小鼓。连青以为早已忘了这件事,可是看着新疆人手里的小鼓,她发现留在记忆深处的,仍然是那份难言的苦涩。
连青没想到肖敏之对她如此用心,她拿起鼓用力晃了几下。
“敏之,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玩它了。”
“留着玩吧,我看它做得也挺精致的。再说,也没规定大人不可以玩这个呀。”肖敏之观察连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松了一口气。
“连青,我只想带给你快乐。”敏之的唇温柔地在连青脸上吻了一下,“早点睡吧,今天你也挺累的了”她抚摸了一下连青的脸。
摩托车呜地绝尘而去,只看到一股黑烟腾在皑皑雪地上。
连青躺在床上,想起刚才肖敏之亲昵的举动,牌桌上王太挑逗的话语,它们像热浪冲击着连青。连青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像打摆子。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那是在读高复班时租的小阁楼里,薄薄的一层木板只隔开了人,却隔不开声音。隔壁房间有个二十一岁的护士,是房东的外孙女,天天夜里与男友折腾得很晚。夜静人深,他们亲热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连青的耳朵里。打啵声,甚至极诱人的呢喃声,调笑声及压抑着的小声呻吟。都是对十九岁的连青的精神摧残,不仅是生理上的,也是精神上最大的折磨。
“这对狗男女!” 连青有时心里暗骂着。却不由自主地会去留意那边琐屑的声音。幸好高考无休止的题海淹没了畸形的好奇。现在连青再一次地感觉到心魔在咬噬着她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
连青捏着小拨浪鼓昏沉睡去。梦里依稀有琳的身影,琳贴近时温热柔软的唇。连青热烈地与琳接吻,身体里的暧流汹涌袭来,连青在梦中紧紧拥抱琳。时而琳的人脸变幻,又似肖敏之,张口朝自己的脖子咬下来,整个身体压过来,紧咬在脖子的牙齿缩回,变成热吻……连青努力挣扎,猛然惊醒。她回想梦境的激情,颇觉羞惭与恐慌。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拨浪鼓,把它扔到床头,兜头又睡着了。
漫漫长夜,或许睡眠是减少苦痛的唯一去处,只是梦境里,依旧会有逃不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