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1-12-29 00:00:00 编辑:瓶儿 字体: 大|中|小】
能和皮格马成为朋友,纯属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事故。我在学校从来不会过于招摇,纵使炎炎夏日,我也要穿得密不透风,长裙及地。而皮格马,作为我的辅导员,或曰班主任,除了两周一次的例会上见一次,就很少见他了。其实我很喜欢他,限于欣赏。
我只在大一的时候上过皮格马的课。他给我们讲“导演艺术研究”。他喜欢穿浅浅的米黄色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衣服都无一例外是温柔的米黄。他外表普通,中等个儿,短短的头发,眼睛细长,而且有一只眼睛明显比另一只还细长。唯一有点特别的装扮,就是皮格马热衷于在手腕上缠绕各式各样的手链丝绳挂饰等等。有时是藏银有时是结绳,林林总总。每当他讲课时手舞足蹈眉飞色舞,那些小东西就在我们眼前翩翩然晃得我们眼花缭乱。
直到大四毕业那年,我们这班同学还会时时怀念皮格马皮老师的导演课。他一站到讲台上,就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懒洋洋的,却充满瞬间爆发的热情,还不失优雅。他酷爱西班牙电影大师阿莫多瓦,他收集了阿大师所有的作品并毫不吝惜地借给我们一遍遍“研习”。我第一次看阿莫多瓦的《其卡的愤怒》,几乎被里面鲜艳的色块和近在眼前活生生的男人冲动给震呆了。
这些并不是我和皮格马成为朋友的原因。前面说过了,那是一个事故。
一个周五,记得是初春,几个朋友约我去酒吧。我特别喜欢去那家酒吧,实际上我去过的酒吧极少。我们五个人在酒吧很醒目的位置上占了一桌,人手一杯酒,大声说笑。其实那天我并不很开心,没什么原因,可能是由于其他四个人刚好凑成两对,而我,在“情海沉浮”三年之后,又一次弃舟登岸。
没过多一会儿,就在我们几个各讲了两个黄段子以后的短暂沉默中,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请问,是LES吗?”我回头一看,是个个子很高的女孩,她手里拿一听啤酒,微笑着,看着我们。一丁大声说:“是呀是呀,来坐吧!”那女孩从旁边找了把椅子,挤坐在我旁边的一点点空挡中。我冲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一丁说:“你自我介绍一下啊!”女孩说:“我叫七星。”白沙一下子叫了起来:“哦!我在聊天室见过你的名字,还看过你发的帖子。”七星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说:“请问……”我们轮流说了自己的名字。七星是个优秀的谈话者。我的感觉是,她擅长倾听,更擅长发表自己的看法,她肚子里还有数不完的笑话。这些都是这种圈子里的小聚会上很受欢迎的。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六个人里说得最多的人了。
七星约我跳舞,其他四人起哄式地叫着。我倒无所谓,反倒是七星,有些不自在地笑着。她跳得很好,在节奏强烈的鼓声中,她比我还疯狂地摇摆着。我不小心被烟灰烫到了胳膊,她细心地帮我揉着。我说:“没关系。”她的手拉到我的手,进而改成双手拉着我的双手。快曲突然停了,变成温柔抒情的慢曲。七星说:“多巧呀。”我笑了,我好久没这种感觉了。七星把我搂在怀里,我们随着音乐慢慢地晃着。舞池里有好几对GAY,只有我们一对LES。也有“正常”的男女,不过在这里,谁都不会大惊小怪。
七星在音乐快结束的时候吻了我。快曲又开始了,我们仍在吻。我记忆中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接吻,好象自己变成了一部巨大的机器,冒着烟,咣当当响着,齿轮飞转。
突然有人撞到了七星。我们的长吻被中止了。七星不满地看着那人,我也去看他。他先是歉疚地冲七星点点头,继而看到了我。
我一认清楚皮格马的脸,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可几乎是同时,我发现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身边,对他说着什么。皮格马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对那个男人说了两句话。那个男人露出听到了笑话的表情,看了看我,又亲了一下皮格马,就离开了。七星碰碰我,说:“你不舒服吗?”我回过神来:“没有,没有。”皮格马走上前来,说:“真没想到啊,李晓莹,啊,对不起,我该叫你什么?”我笑了,说:“我叫玉溪。”七星说:“你们认识?”我没说话,皮格马开朗地笑了:“玉溪是我的学生。”
七星就是不喜欢皮格马,我怎么都不能改变她的看法,我不晓得是否因为第一次见面是皮格马打断了她精心打造的热吻。总之,那个周五的晚上,当我和皮格马坐到一起聊起天来,七星就回到几个LES那里去。我远远看见她不再高谈阔论了。
皮格马说:“我还是不习惯叫你玉溪。”我说:“我可以不叫您皮老师了吧?”他摆摆手:“老师还是要叫地。”我笑了,说:“您让我叫别的我也不习惯,您的名字太奇怪了。”皮格马说:“嘿,那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可大有来头。”我追问他,他却不肯再说。
皮格马穿了米黄色的紧身毛衣,下穿一条雪白的长裤。灯光下仔细看,我还发现他化了很淡的妆,睫毛膏是透明的,唇膏也是浅浅的肉粉色。我说:“皮老师,您今天特别的好看。”他摸了摸脸,有些孩子气地笑了:“是吗?我平时什么样?”我说:“平时啊,比现在严肃,一提起国内导演,还挺愤怒的。”皮格马大笑起来,他身材很漂亮,一时间有不少男人盯着他看。
皮格马住在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那天就刚好一路回去。在女生宿舍门前,他对我说:“我从没见过自己的学生穿成你这么性感的。”我说:“我在学校不会的,您放心吧。”他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倒希望我的学生都能穿自己喜欢穿的衣服。”我突然有点嗓子痛,就咳嗽了几声。他说:“快回去吧,要锁大门了。”
第二天七星约我出去玩。我问她去哪里,她说:“来我家,好吗?”我说:“让我想想。”她说:“要么就随便逛逛。”
我们在王府井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上午,中午在永和大王吃面。七星比我大几岁,在一家外企上班。吃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身份证、工作证、驾驶证、学历证书全掏出来摆到我面前。我说:“这是什么?你干吗?”她说:“这是我。”我把证件推给她:“我不看。”她说:“你一定要看。”我说:“为什么?”
七星说:“因为我爱上你了,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要把自己介绍给你。”我忍不住笑了:“你以为我们在拍电视剧吗?”七星也笑了,她把证件一样样收好,说:“我还以为你们小姑娘都喜欢新奇的求爱方式呢。”我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小姑娘。”
七星说:“去我家,好吗?”我说:“好。”
七星不要我碰她,她说那样她会分神。她给我脱衣服时我意识到她还是个陌生人。我闭上眼睛,等待进入那个忘我的境界,可是周围一切让我不安,包括七星舌尖的味道,还有她房间里蓝色的灯光。我躲开她搜索的嘴唇,她轻声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吗?”我说:“不是,是我不对劲儿。”她说:“你喜欢怎样的?”我想了想说:“我要看你那一摞证件。”
她笑了,笑出了声。她下了床,找出证件,全塞给我。我躺在那里,藉着昏暗的灯光一本本看着。她有在我身上忙活起来。我在学历证书上看到她二十出头时的一寸照,很单纯的脸,很单纯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我。我说:“你那时候傻乎乎的。”七星一下咬着我的脖子。我一阵疼痛,继而身体飞升。我飞到半空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大声地歌唱。
第二天晚上七星送我回宿舍。同学说皮老师打电话找过我两回。我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就没给他回电话。没想到不一会儿电话又打来了。
皮格马说:“小丫头,去找女朋友啦?”我说:“是啊。”他说:“不要太活泼了吧。”我没说话。他又说:“明天你们有课吗?”我说:“有。” 他说:“那好吧,早点睡。”
我并没有意识到,可实际上,我和皮格马已经成了朋友。我们有时会在小饭馆里吃饭,他给我讲各路电影大师和他们的作品。他喝着两块钱一瓶的啤酒,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香烟,讲大师们的理念和他自己的信仰。他说他信基督教,也信佛教。他说我们这个社会最缺少的就是信仰。他说没有信仰,人们就没有顾忌,没有顾忌,人就容易犯罪,容易虚妄。
皮格马酒量并不好,可他总要把自己喝到走路发晃才肯停住。但他的头脑永远越喝越清醒。他拿筷子点着我的手心,说:“你很早就确定了自己一生的目标。但你一生都在寻找通往那个目标的道路。孩子,并不是每条大路都能通往罗马的。”
有时候他带我去美术馆看画。他对大多数作品都不怎么看得上眼。他说这些画“匠气太重”。有一次他在一个不知名的画家的画作前站了很久。最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一直站在他身旁不敢吭声。这时我看见他泪流满面。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看见了吗?画这幅画的人,是注定要早死的。”我说:“为什么?”他指着画上含糊不清的线条和刺眼的色彩,说:“你看这里,这是最精确的动脉血的颜色,刚从心脏里泵出来的新鲜血液的颜色。只有心脏真的流出血来的人,才能调出这样色彩。你懂了吗?”我说:“大概懂了。”皮格马说:“我最痛恨没有热情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一定要用心去做,一腔热血才行。”我递给他棉巾纸,他接过去说:“谢谢。”我说:“不客气。”他擦掉眼泪,说:“我挺爱哭的,我男朋友就不喜欢我这一点。”我说:“那你就凡事都忍着点儿吧。”他愣了一会儿,说:“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能够承受的,不管你有多么坚强。”我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该说什么来劝他。
七星说:“你该不会是在跟你们那个老师谈恋爱吧?”我有点生气:“你胡说什么呀?他有男朋友,我有女朋友嘛。”七星笑了一下,说:“我瞎说的。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娘娘腔。”我说:“皮老师可不是娘娘腔。再说,我也没觉得娘娘腔有什么不好。我是喜欢女人的,怎么会讨厌女人气呢?”七星不耐烦地说:“算了,别说这些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忙?”我说:“不着急,离毕业还一年呢。”七星说:“你让你们皮老师帮帮忙,他不是挺多朋友吗?”我说:“再说吧。”
皮格马好久都没见了。两周依次的例会也逐渐被取消。或许临近毕业,都有点军心涣散的感觉。我给他打电话,可他家里总没有人。后来,我就习惯了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留给七星。七星对我很好,我的几个朋友也都很喜欢她。我想,爱情,也就无给如此吧。
突然有一天我听同学说皮老师辞职了。我很惊讶,当然更多的是伤心。我奇怪自己竟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控制住自己没去给他打电话,直到一周以后,才接到他的电话,约我出来见面。
我们在学校附近一家咖啡店里见面。他比我上次见他瘦了一些,下巴尖尖的,眼睛上有黑眼圈。我说:“皮老师,听说你辞职了。”他说:“对。”我说:“这么久没见你……”皮格马突然声音一变,哽咽着说:“他死了。”
皮格马的男朋友死了,他没告诉我死因是什么,总之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照顾垂危的爱人。他们相爱好多年,两人在五环边儿上相中了一套房子,已经凑足了首期,都快装修好了。钱是两人出的,名字写的是他男朋友的。那男孩有个未婚妻,但拖了三年没结婚。现在女孩在想方设法拿到这套房子。皮格马说:“人都没了,房子我也不想要了。谁愿意拿就拿去吧。”他坐在我对面,胳膊撑在桌上,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我忍不住陪他哭了起来。我看着他瘦瘦的肩膀,心疼,更多的是说不出的难过。我想起霍尔在她的《孤寂深渊》中写道:除了爱情,我什么都无法给你。
或许这是我们这群人最大的悲哀:除了爱情,我们一无所有。一旦失去了爱情,又该如何呢?
我对七星说:“皮老师走了。他去福建出家了。”七星和我感慨了一番。我没有对她说我想的那些令人难过的东西。我一直认为人们都过于脆弱。
又是四年过去了。在我的毕业照上,没有班主任皮格马。后来的同学聚会上,大家也都很少提起他。或许人们在生活之中,总是要适当地扔掉一些东西,否则会不堪重负。比如回忆,比如消失了的朋友,比如信仰。
皮格马刚到福建,曾给我写了封信。他说,我失去了很多,但我不会改变。我仍然希望你,我的小丫头,能够过你想要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像我所认为的那样坚强。祝你快乐。
信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七星工作顺利,事业蒸蒸日上,一年前被公司派到国外去工作。是我帮她下了决心出国,我说,我们随缘。
现在我在一所私人的艺术学校当老师,给学生上“导演研究”课。为了讲好这门课,我看了许多早就该看的书。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些文字,说在罗马有一个神话:雕刻家皮格马利翁庆祝全部心血,用神秘的技艺雕刻了一座象牙少女。美神维纳斯为他的执著追求所感动,便赐给雕像生命之花,于是雕像真的变成了活生生的少女,而且嫁给了雕刻家。后来,人们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现象称为“皮格马利翁效应”。
200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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