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去火车站接人。首先你要比火车提前半个小时到车站,然后立在月台上傻瓜一样扯直了脖子作翘首企盼状。火车进站,你又要追着火车一溜小跑以便刚好等在某节车厢的出口。你期盼已久的人出现时,哈哈,你要热情万分地迎上去嘘寒问暖。
都宝是最了解我的人,所以,她在电话里说:“你不用来接我了,你告诉我下了车怎么到你家。”
因为她太了解我,所以我连客气都懒得客气。我说:“出了站,坐地铁到复兴门,给我打电话,我去地铁接你。”
“五▪一”黄金周,都宝坐卧铺咣铛咣铛从上海来到北京了。她可真幸运,赶上北京天气最好的几天,不冷不热不刮风。她按我说的,坐地铁到了复兴门,给我打电话。可是电话没打通,因为我头天晚上话筒没放好。她有拨我手机,一个外国男人礼貌地告诉她,该用户关机啦。于是都宝提着大包小裹按她记忆中给我写信的地址愣是找到了我家。
我正睡得香甜,忽听房门大响。
我打开门,都宝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好半天,她先开口了:“长乐,你不化妆,也挺好看的。”
我洗漱出来,都宝已经把东西放好,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着懒腰。她拥抱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她的身上有户外的寒气。她用力地抱着我,外衣上的纽扣一粒粒全部嵌到我的肉里去了。我想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开,可她的头发太短。
她问我:“想我了吗?”我“恩”了一声。她放开我,捧着我的脸,很认真地看我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吻我。
都宝是个很温柔的情人。我们做爱的时候,她总要轻声问我,“疼不疼?疼不疼?”我一个人睡双人床,盖极宽极大的被子。窗帘和被子都是白色紫色的格子。五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在我们的身上。我帮她脱下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皮肤很凉,让我觉得自己很热。在没有思想的一瞬间,我喊了一句什么。
一直到下午两点钟,我们还躺在床上。她一手搂着我,一手拿着烟。她朝天花板上吐一串串的烟圈,看那些圆圈变大,变淡,最后飘散。我轻轻地去碰她长长的睫毛,她转过脸亲我一下,把烟放在我的唇边。我吸了一口,说:“我饿了。”她说:“你刚才高潮的时候喊了句什么,自己知道吗?”我说:“有吗?我有高潮吗?”都宝狠狠地吻我。她吻我时,我一直在想自己好象是喊了一句话。都宝的嘴唇移到我的耳边,低声说:“你喊的是,苹果。”
苹果喜欢吃马兰拉面。一到下班时候,她就拉着我去公司旁的马兰拉面馆去。每次她都要一大碗,然后加很多的醋和辣椒,热气腾腾地连吃带喝。我下班回家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车,所以不敢多吃,生怕挤车时给挤出来,怪浪费的。通常我是要一盘凉菜,花生米之类的,再喝点饮料。苹果很不客气地一粒粒拣花生米吃,同时很热情地要我吃她的面。我说:“我不饿。”她打量我,说:“你就这么饿着,也没见你瘦到哪里去呀!”我反驳说:“是你太浪费国家资源,吃那么多也不胖。”
苹果很开心地笑起来了。我最喜欢看她笑,因为她快三十岁了,但怎么看都像二十出头的模样。大眼睛,脸白白的,一笑,还要用手掩着嘴巴,也许是因为她有两颗尖尖的虎牙。苹果说:“长乐,我就喜欢跟你说话,你讽刺人特别到位。”
没过多一会儿,苹果的一碗面就连汤都不剩了,只在碗底残留着一些调料末牛肉屑什么的。她把盘子里最后一粒花生米夹起来丢进嘴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长乐,你知道世界上最不幸的事情是什么吗?”我喝光最后一口饮料:“不知道。”“那就是,你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最后一粒花生米却是臭的。”我笑起来,叫她把嘴里的臭花生米吐掉,她却毅然地咽了下去。
苹果家住公司附近,走路十五分钟。为了感谢我陪她吃晚饭,她送我到车站。车站人很多,站牌也很多。苹果双手插在牛仔裤后兜里,东看西看,还会仔细研究各路汽车的停靠站,嘴里念念有词。我说:“哪路车有用?”她眼睛不离站牌:“都没有用。”
我给都宝炒了两个菜。材料是现成的,冰箱里有西红柿黄瓜和鸡蛋。于是我就做了西红柿炒鸡蛋和黄瓜炒鸡蛋。为了表现丰盛的感觉,我还做了一碗西红柿黄瓜鸡蛋汤。这餐饭用去了我两根黄瓜三个西红柿和六个鸡蛋。米饭蒸得很成功,是东北大米,一揭锅盖,米粒都晶晶亮,绿莹莹的。
都宝比我还饿,她吃了许多,并大力称赞我的厨艺。见她吃得香,我便不敢多吃,就捧着饭碗问她无聊的问题。
“上海冷吗?”我问。
都宝头都没抬:“不冷。”
“那,热吗?”
“不热。”
“天气好吗?”
“好。”
“没下雨吧。”
“没有。”
“你工作忙吗?”
“还成。”
“那就是不忙喽?”
“反正也没怎么闲着。”
饭吃完了,都宝帮我把碗筷捡到厨房,我刷碗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看我。我说:“你去看电视去。”她说:“电视没你好看。”我说:“我哪儿好看?”她说:“你哪儿都好看。自己老婆,看顺眼啦。”
我失手砸碎了一个碗。顿时无比伤心。我一共买了三个这样的碗,是在超市里挑了好长时间才挑中的。都宝不让我动,自己给收拾好了。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发呆。都宝走过来,拍拍我的脸:“嘿,别难过了。咱们两个人,两个碗就够用了。”
我说:“你不懂。”
都宝又点了支烟,坐在我旁边默不作声。我说:“你想什么呢?”她说:“我在想,你想什么呢。”我说:“我在想你。”都宝摁灭了烟,过来吻我。这次她吻得温柔而缠绵。我腾出嘴来问她
:“我是你老婆吗?”她说:“是啊。”我说:“那我们去拍结婚照吧。”
都宝愣了一下,然后宽和地笑了。她搂着我,像哄小孩子一样把我摇来摇去,还在我耳边吹着气。她说:“傻孩子,你老公我虽然很帅,可是去拍照嘛……还是有点……蒙不过去地……”
我从她怀抱里挣开,说:“不拍照也行,你给我买个结婚戒指。”她咧嘴一乐:“这没问题。走吧,去哪儿买?”
我带都宝去了新街口。外地人来北京,不大会来这里,都是去西单王府井。都宝也从没来过这里。她所:“这有卖首饰的地方吗?”我说:“我是老北京啦,信我,没错。”我领着她挨家小店逛了过去,都是卖衣服的。都宝像所有的老公一样,不喜欢逛街,尤其不喜欢看衣服。她说她买东西都是先想好了,列个单子,冲进超市一样样找来,再飞也似地结帐走人。我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一不耐烦跑了。
终于,在一家小店里,我找到了卖小首饰的。我凑过去仔细地看,她也凑过来,瞄了一眼,拉我一下,小声说:“不会吧,这都是假的东西,几块钱一个的。”我说:“就要这样的。”她说:“那好吧,我给你买二十个,手上脚上全戴满。”
最后都宝给我买了一个细细的戒指,很朴素的圆环,刚好套在无名指上。她说戒指太便宜了,娶老婆不好太接生。她说那我咬咬牙再请你吃顿麦当劳吧。
麦当劳人很多,特别的多。但我们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们都不饿,就没吃多少东西。托盘里一点点东西也吃完了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人流车流,说:“都宝,你爱我吗?”都宝小声说:“爱。”我说:“你大声点,我听不到。”
都宝四下张望,稍大了点声说:“爱。”
在我一再要求下,她又放大点声音说:“我爱你。”
我说:“好,吻我。”
都宝盯着我,脸都是木的。一分钟之后,她站起来说:“拿好你的东西。”我拎好包,刚一起身,就被都宝拉近,俯身,长吻。我耳朵里嗡嗡直响。当她松开我,我几乎不敢抬头看她,还有周围的人。她倒不再紧张,而是揽着我的肩膀,昂着头,领我走出麦当劳。我听见有人在说什么,但好在我什么都没听清。我觉得嘴唇很疼。走出很远,我才敢碰一下嘴唇,原来是破了。我让都宝看,都宝不好意思地说:“我太紧张了,对不起。”
这时我们站在地铁站台上等车。都宝握着我的手说:“我太紧张了,对不起。”我突然很难过,就搂着都宝的脖子哭了起来。我哭得无法控制。都宝先是哄我,可是哄着哄着,我听到她也在哭了。地铁来了,又走了。又一班地铁来了,开走了。我们就一直站在月台上,抱在一起哭着。
晚上,我对都宝说:“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都宝笑了一下,说:“我没那本事。”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都宝说:“你怎么想起说这个?”
苹果辞职了。那天下班,她没叫我,可我还是去找她。我说:“苹果,我请你吃马兰拉面。”苹果正收拾东西。她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她说:“好啊。”
我给她要了一大碗面。自己要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瓶饮料。她说:“明天就是黄金周啦,有什么打算?去哪儿玩?”我说:“我有个朋友要从上海过来,我陪她玩。”苹果“哦”了一声,继续吃面。吃了几口,她又说:“我跟你同事半年,从来没见你正经吃点东西。”我给自己点了支烟,说:“依你看,什么叫‘正经吃点东西’?”
苹果指了指拉面,说:“这就是。你天天看我吃,自己怎么不吃?”我说:“我吃过。我不爱吃。”
苹果照旧把她的那碗面吃完了,捎带吃光了花生米。我们走出拉面馆,我说:“你东西太多,不用送我了。”她想了想说:“好吧。有时间打电话,出来玩儿啊。”我点点头,她就走了。
我站在马兰拉面店门前,看着苹果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傍晚的光线柔和而妩媚,我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其实苹果并不知道,我从来没吃过马兰拉面。当然,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转回身走进拉面馆,要了两大碗牛肉拉面。
我把一碗放在对面,一碗放在自己眼前,大口吃起来。服务员小姐惊讶地看着我,我还是把自己那一碗都吃完了。
味道不错。
六月一号,我坐火车离开北京,到了上海。都宝请了假来接我。那天上海的天气极好,很晴的天空,几朵云,甚至有丝丝的风。而北京,在旱了半年之后,终于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雨。
2001.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