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舔了舔嘴唇,原本干裂的嘴唇瞬间变得滋润。她扬了下头发,长而卷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肩膀。
她直视我的眼睛,生硬地说:“我该走了。”
我没有听清她的话,我只是从她的口型判断出来她要对我说什么。外面在下雨,秋天的雨总是很凉的。我从门后的挂钩上拿下雨伞,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白生生的小手像花朵一样。她有时候会泡菊花茶给我。洁白的瓷杯子里,漂浮着白色的花。花瓣在轻轻颤动,发散着甜而腥的味道,和鲜血仿佛。
她站在我面前,一手拿着雨伞,手指勾着小拎包,向后抬着小腿,腰部扭成优美的姿势,另一只手去提鞋子。她赤着脚,涂了淡淡粉色的指甲油,纤细的凉鞋带子缠绕着她漂亮的脚踝。这使得她的小腿如同两棵年轻的树,有美丽的藤的树。
房间里还在放音乐,是英文歌。她从来不听中文的歌曲,她说能让她听懂的歌词会影响她思考。我说,你听不懂歌词,也会被音乐影响的,音乐也是语言。她哈哈一笑,仰着头,脖子上有细小的蓝色的血管。她说,我就是喜欢你的神经兮兮。我摸了摸她的眉毛,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你一样,笑的时候也要皱眉。她抓住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偏过脸,柔柔地吻着我的手心,她陶醉似的半闭着眼睛,半弯的睫毛投下迷人的影子。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打扰了什么,也许是空气里漫溢的易碎的感觉。她忽然扬起眼睛看我,嘴角掩在我的手中,偷偷地笑了。
她关上了门,消失在一瞬间。我听见她的鞋子敲打在楼梯上,我听见楼下的大门被她打开,吱呀一声,又合上。我听见雨下得小了,我听见云彩一片片散开。我听见窗外落叶,我听见血液循环往复,走了那么远,却走不出身体一步。
夜晚并不总是寒冷,而她总是要蜷缩在我的怀中。我抱着她,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她用额头抵着我的下巴,我能感觉到她渐渐睡着,她的眉头皱起来,整夜不会舒展。有时我很轻地抬起手,为她抹平眉心。她呢喃着搂紧我。有时她半梦半醒,抚摸我贫瘠的胸膛。我有点好笑,拍拍她的背。
如果晚上下雨,她就转过身去朝着窗,我从身后抱着她。她很安静,我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到她轻轻地叹着气。她说,什么是和谐的?
我说,你的右手。
她举起右手,手很小,她尽力张开手指,逆光中有柔和的纹理。我说,和谐就是为你的右手找到另一只最合适的手。她举起左手,歪过头,问我,对吗?我说,不对。左手和右手很像,但又是最不像的。她放下左手,右手累了,有点晃。我用右手握住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她没动,也没说话。
我听见她离我越来越远。我走到洗手间,放很大的水,洗我的手。我用她买的香皂,那味道像花又像水果,也像她。我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憔悴的脸。她曾经突然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说,刚才在街上看到很漂亮的裙子,你一条我一条,好不好。我说,我懒得去。她说,我已经给我们买回来啦。然后她拉起我的手跑到卧室里去,床上扔着两条裙子,一模一样的。我们换上裙子,她又拉起我站到大镜子前,打量了半天,忽然大笑着摔倒在地上,笑到喘不过气来。我陪她躺在地上。她笑累了,凑上来亲我一下,说,我觉得我们就跟两个鸡蛋一样相似。我说,达芬奇的老师曾说,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鸡蛋。
她撅起嘴唇,说,我爱你,就像一碟子香喷喷的炒鸡蛋。
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天她穿了条很长很大下摆的裙子,骑着摩托一直开到约定的书店门口。她刹车的时候裙子向上一飘,半条街的人都想看她裙子下的风景。她大咧咧地跨下车,走到我面前,一伸手,说,你好,你约的人今天有点事情,把东西给我,我拿给他。
后来她总问我同一个问题,你有多爱我。
我说,我可以为了你整天不眨一下眼睛。她呵呵笑着,说,我也能一睡一整天。我说,那么我可以为了你永远不再眨眼睛。她止住笑,认真地看我,看了一会,说,人真是奇怪。我说,完全同意。
有一天她离我而去,那天下了雨。她喜欢下雨天,她说女人都是雨水,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徘徊辗转。我说,如果哪天你从天而降,我就把你喝下去。她说,难道你不会哭的吗?只要你哭了,我就化成泪水,再飘走。我摇摇头说,我不哭。她走的时候雨正下的大,好多好多美丽的女人从我的窗前翩然而过。有一个微微转身,明亮的眸子照得我通体透明。
200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