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水总说自己是个性情中人。她说这话我实在不敢苟同。现在的人动辄说某某是性情中人,说的跟初冬的大白菜一样泛滥。所谓性情,当是胸怀赤子之心,凡事以纯粹为其根本。我这样跟她说,她就不屑地一笑,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着,然后把第一口烟完完全全地喷到我的脸上。我马上跟她发火,说你这家伙什么意思啊。她再抽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妹子不要生气啊,我是性情中人,做什么都有可能,呵呵。
白天里方水总有点没精打采,我指着她苍白的脸说,大烟鬼。她抓住我的手指头,优雅地摇摇头,说,错错错,是小白脸,哈哈。我想挣脱她的手,可努力永远停留在不断的努力上。抬头看她,她竟是一副得意的而且轻松得要命的表情,意思是说,就你那两下子,还想跑掉?我忍不住笑,冲她喊,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她呼地拉我入怀,紧紧地吻我。她的吻时而有力时而温柔,嘴唇与嘴唇缠绵着。我陶醉地想,激情乘以激情,最后会得出什么答案?迷蒙中睁开双眼,看到她离我很近,一边吻,一边大张着眼睛,而且是在向其它方向望着。我推她,她退后几步,站定了,只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喘息声在房间里荡漾。
她转过头去看身边柜子上放的一个瓶子。我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瓶子,都是透明的。她说,我第一次来你这里就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瓶子,还盛着五颜六色的水。我笑笑说,是吗?她说,是啊,里面都什么水呀?
我拿起她旁边的瓶子,瓶子里盛了兰色的水。我把瓶子翻转过来,水倾泻而下,却是透明纯净的。瓶子倒空了,我给她看。瓶子的下半部被涂成兰色而已。她拿着瓶子,温和地笑了,你的瓶子都是这样的啊。恩,我点点头。
她搂着我轻轻地晃着,这是什么意思呢?
女人有各种各样的面貌,而实际上都是一样。
我呢?我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吗?
一样。
你和别的女人一样吗?
一样。
那,我和你一样吗?
都一样。
她搂紧了我,腾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错错错,俺可是性情中人,怎能和你一样,小孩子没见识。
天一黑,方水就兴奋地提议出去散步。我们在一条干净笔直的小路上走着,路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方水指着树说,这种树好啊,不易生虫。刚说完,一只毛毛虫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她迈出去的右脚上。她怜爱地抓起虫子,把它放在路边的小草上。我歪着头看她,还有她的小毛毛虫。她安置好虫子,得意地搓搓手,走回来,大手一挥,说,多难得的虫子。我没说话,她接下去说,你要知道,虫子生在法国梧桐上,就好象白熊生在赤道一样难得。
我赞同地点点头,对啊,就好象你一天不说一句废话一样难得。
她放肆地大笑,因为俺是性情中人嘛!有话不说,那是你们庸人的做法,俺是绝不肯约束了自己的。
我只有一次看到方水在工作时候的样子。那天我下班早,便绕道去她的公司,刚到公司楼下,就看到她踱着方步,从里面出来。她没看到我,也许是看到了而没看清楚,也许是看清楚了没想到会是我,总之她直着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愣了一下,追上去,在后面喊,帅哥等等我。她没回头,继续往前走,我小跑着撵上她。她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我,几秒钟,然后突然哈哈一笑,我头一次旷工,咋就被你这丫头给撞见了呢?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一家电影吧里喝了两壶咖啡看了一部所谓的艺术电影。开篇有男人自慰,中间有绑起来做爱,结尾有梦境一样的白裙子。电影放完以后,坐满了人的吧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鼓掌的是方水,还有我。大家探着头看我们,我听到有人说,她们肯定是一对儿。方水可能也听到了,因为她不仅更加大声地鼓掌,还冲那人叫了声,好!
之后我们付了钱,依偎着走出电影吧。她故意搂得我很紧,整个身体都贴着我,在过窄窄的门时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结实的乳房靠着我的肩膀。我咯咯地笑了,用肩膀顶了她一下,小声说,你好性感啊。
几个月以后,那枚性感的乳房被医生们干净利落地切除了。
方水安静地躺在床上,喝我给她炖的汤。喝到一半,忽然笑了。我用小勺子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性情中人,你又笑什么?
她止住笑,乖乖地喝汤,咽下去,吧唧吧唧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竟十分的明亮。丫头,你有没有发现,我是一个很狂妄的人?
恩,有点。
丫头,你知不知道,一个狂人若是恋爱,就会变的极其下贱。
下贱这个词有待推敲。
呵呵。
方水笑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眼熟。我注视了她很久,直到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想也许是我和她在一起太久,所以反而不怎么去看她的面容,以致于和她既熟悉又陌生了。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街上逛着,见哪家店有点意思,就进去看看。我站在镜子前试穿一条黑色的裙子,忽然手机响起。
丈夫问我,你在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问旁边卖衣服的小姑娘,我现在在哪里?她说,在新中路啊。我又向外面望去,看到满街飘落的梧桐叶子。丈夫在那边喂喂了半天,而我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我说,梧桐不容易生虫子。他宽和地笑了,说,是啊。
200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