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10-22 10:32:13 编辑:chuan511 字体: 大|中|小】
她站在收银机后面,低着头换一卷纸芯,身前的吧台上摆着几碗热汤,热气氤氲,全黑的漆碗上有暗红色的桑叶图案,“白菜肉末饭也要配汤,最好别配白菜豆腐汤,有点重复,有紫菜蛋汤吗?”她把头侧向厨房那边,她的眼睛垂下来时会有浓重的阴影投在脸上,象眼影晕沁到下眼睑上似的,“今天没有,明天再换吧!”她在收银机的按键上轻巧地试打几下,“今天早上又有人在店里吃瓜子了,是谁,主动写检查,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马上开除。”厨房里安静得听得见碗盘互相磕碰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没有人回答。她把红底的碟子一个一个摆到吧台上,从罐子里往外夹腌好的泡菜,泡菜上有辣椒浸润着的微红色。
她坐在靠近吧台的小方桌上,面前的托盘上摆着一盘黑豉回锅肉饭,一小碗豆腐汤和一小碟泡菜,她正对着吧台后的女人,象消化一种食物似地观察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她把回锅肉里的大葱一段一段地择到托盘上,然后用筷子尖把黑色的豆豉扔几颗到汤里去,她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动作,在这个小小的有油漆味道的快餐店里。
旁边黑色的三层楼建筑外墙上,有大幅的广告招贴画,一个穿西装的欧洲男人把葡萄酒一样的目光洒到空气中去,他的身旁贴着几个又红又粗的黑体字,前进美语,助你成功。临街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浓妆的女人,血红的嘴唇象在等待什么似地微张着,肩上挎着一个灰格子的咖啡色手袋,短短地吊在腋下,苍白的两只手扶在手袋上面,象电脑叠加上去的。
她喝一口汤,顺便漱了口,故作矜持地用餐巾纸按一下嘴角,收银台后的女人正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一盘热气腾腾的茄汁排骨饭,她的神情专注,象是第一次长途旅行的孩子,她觉得她可能有新疆人的血统,鼻梁笔直高挺,眼窝象井眼一样深陷,嘴唇却是江浙女人的妖媚小巧,她把这种猜测当成是时尚杂志里的心理测验,玩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认定她一定是四川人,因为她店里的员工一律是四川口音,而她能用普通话和他们流利地沟通,说明她一定对四川话很熟悉。
天色象台灯被人调暗了似的,长椅上的女人起身拦了一辆出租,迈开穿贴身黑呢西装裤的右腿,裤腿在夜风里轻轻摆动,象瑟瑟的花瓣跌进了尘土里似地没进车的后座。她穿过汤碗上袅袅的热气,去看收银机后的女人,她的头发很黑,微卷,粗而浓密,随意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马尾辫,她低头去打收银小票的时候,发辫会轻轻地颤动,象黑色的海潮从雪白的沙滩上退下去,一波一波的拍打,她并不急着回家,把桌上一本韩文的料理书翻得哗哗地响,手控制着书页的速度,眼睛却往吧台里瞄。这是她的黄昏,属于她和她的秘密花园里内心追逐游戏的黄昏。
坐在她左前方的男人面色白净,总穿一身米灰色的单西装,打一条黑底白花的领带,在办公桌前往手上哈热气,她来得早的时候,会看见他从抽屉里拿出蓝色的牙刷到卫生间去刷牙,转椅上搭着一件皱巴巴的明黄色滑雪衫,她十分怀疑他是否有住的地方,但是又不敢去拆穿,怕破坏了他在自己心目中神秘莫测的形象。他在经理面前显得很沉稳,总是十分谦逊地用手去按住领带,以防微微欠身时掉到西装外面来。
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座透明的空中天桥,午餐时间会有深色的人影在毛边玻璃上映出一群群鱼一样游动的影像,她正好坐在紧邻通道的位置上,所以养成了不看表就能知道时间的本领。办公室大部分是在上海混迹多年的东北人,他们管自己叫“北漂”,而她喜欢叫他们“南漂”,即漂在南方的人。他们中午喜欢聚在一起吃水饺,晚上则到宿舍里去煮“冻菜”,那是一种把各种蔬菜和肥肉放在一起煮成的大杂烩,象火锅,味道很淡,有行军饭的粗糙质感和豪迈的气氛,他们一人拿一只碗,站在炉子边大声地咀嚼和谈话。也有喜欢南方口味和人约她一起到隔壁的快餐店里吃各种口味的盖浇饭,她一般会婉言谢绝,因为那是只属于她和她的静谧空间。
她选了一张很少人会坐的逼近出菜口的桌子,脚边放着一只冒着白烟的电热壶,她朝吧台里面喊:水开了,可以拿走了。她从收银机旁转过脸来,眼睛并不看她,“小张,把水提进来,客人要坐。”旋即又忙着应对吧台前的客人,“四色盖浇加送一个水果盘,经济实惠。”客人用食指一点头顶上的灯箱,“我要那个,四种颜色的那个。”“那就是四色盖浇,两荤两素,加送一个果盘。”“唉,那我要个鱼排饭好了。”她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在吊灯尖锐的灯光里融化出如水的温柔。
她这次点的是蟹粉盖浇,圆圆的白饭扣出一个平缓的塔状,上面一层黄色蟹粉汤汁象小时候常吃的麦芽糖缓缓地流淌下来,闪着温暖的光亮,她用勺子挖起一勺放入口中,微甜的蟹粉有种水果的软糯触觉。她忘记了吧台里面的她,直到她走到她的面前,“这是我们新的菜谱,想征求一下顾客的意见。”她含着一口饭,拼命地摆手,她受惊似地退了几步,往另一桌客人走去,她身上穿一件红色的制服,系红白相间的围裙,牛仔裤的裤腰上隐约能看见银色的亮片,她的身形很挺拔,略瘦,但并不如吧台里看上去那么高挑。她看着她在纯白的餐桌之间敏捷地躬下身去,向着男人和女人耳语般地说着话,她有些后悔起来。
她管副总经理叫做副理,就是那个系黑白花纹领带的男人,他坐在办公桌前,冥思苦想了一个上午。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起身活动一下,她闻到一股皮箱里特有的淡淡的樟脑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从身边飘过去,“副总,你喜欢旅行吗?”男人的牙齿白而整齐,就象衬衫的领口,“还行,我比较喜欢爬山。”她准备问出黄色滑雪衫的出处,男人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黄总刚才叫我去一趟办公室,我先去了。”男人礼貌地冲她点头微笑,把手放在胸前的领带上,象捂着胸口的病西施。
天气很好的中午,她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晒太阳,有吃糖葫芦的小孩在旁边的长椅上爬过来爬过去。街边的花圃里是常青的松树,周围用木条包出一个正方形的花坛,在树脚下摆上密密麻麻的野花,缤纷的色彩让街道鲜活起来,象阳光里跳跃不停的灰尘,她展开手臂,吸一口冬日的阳光。她骑一辆莹蓝的电动车从街口拐进来,车后座绑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她没有戴头盔,头发散落在肩上,象出浴的少女。她嘴角有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象一个句点封住了她唇上的悸动。她看见了她,脸上浮起一贯的笑,一种清淡而温柔的笑。她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厌倦这种笑,她掉转身体,冲她喊出一句:“去哪儿?”店里,有点海鲜送过去。”她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让她听清楚自己的答案后便快速地骑走了。
她急急地推开玻璃门,看见她不在吧台里,便低下头往墙角的桌子走,服务生过来点餐,她劈脸就问:“你们老板娘呢?”“她生病了,可能过几天才能来。”“这样啊。”她把菜单卷出了一条边,自己竟然不自觉。“您今天想吃点什么呢?”店里的盖浇饭她已经吃过一轮了,可是她仍然怀揣着强烈的新奇感,因为对于她来说,她只是想用一顿饭的时间来完成一种对于她的探险,象某种仪式。她刚一坐下,就发现身后一个女人的背影与办公室的小祯十分相象,她身边坐着一个年长的男子,他们的小指在小祯背后勾成一个横着的8字形,头部微微靠到一处。她开始犹豫起来,自己应该过去打招呼还是视而不见呢?小祯与自己有过几颗润喉糖的交情,但是如果不愿意被她认出自己来,岂不是很尴尬。饭菜很快端了过来,她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呀,你也爱吃这一家啊,怎么老没遇着你?”小祯牵着男人的手抽风似地松了开来,她看在眼里。“我也是偶尔来,你要走啊?”“是的,明天见喽?”小祯从身边经过时,刮起一股刺鼻的香粉旋风,差点吹落了桌上的纸巾。
库房里只有她和刚调过来的小康,他年方十九,却已是总部的红人,这次专门过来整治库房物品管理。他手上拿着她刚打出来的清单,凑到眼镜前面一一地和货架上的实物对照,右手的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小钩子。她问:“小康,你大学毕业了吗?”“大学,人才是最好的大学,跟我学一年比你上四年学学的东西都要多。”他脸上有晒伤之后的斑痕和皱纹,“你在总部几年了?”“我十三岁就跟着叔叔一起跑生意了,他是一辈子的老师,不过,他那一套也过时了,我刚报了一个物流管理研修班,可惜没时间去,白扔了几千块钱。”她把货架上的物品一件件归置好,不再发问,她觉得屋子里特别的暗,好象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了。
周五的街上车流如织,她站在快餐店旁边,象在等待什么。她脸上抑制不住兴奋的红潮,在霓虹灯闪烁的光影里也跟着明亮起来。她从下到上地仔细打量一遍快餐店的门楣,——渔人码头。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名字,一个完全属于南方潮湿而又宁静的名字。她已经几天没有来了,她想试试会不会等到她。灯火从地面慢慢爬到天空中去,整个城市象一个巨大的灯箱从内到外地透出光线来,对面的火锅城里热气蒸腾,玻璃窗内有挥动酒杯的男人站在一堆推搡,一边嘴里还在大声地喊着什么,小孩子趴在窗户上用哈出来的一片白霜作画。商场门前的蛋塔被人们拿在手上,象捡到的金币,一口一口地被啃啮下去,关东煮的木签随意散落在人们手中的纸杯里,极似庙里求来的签。她听见公共汽车的刹车声突兀地响起来,压过了站牌下盲人的二胡声,还是那首《二泉映月》,每天都在渐渐隐没下去的大挂钟无声的陪伴下凄凉地奏响。
她穿一件咖啡色的短大衣,腰带上有与排扣同色的黑扣环,脸上一点妆没有,少了很多桀傲不驯的刚劲。看见了她,只是点头,“晚饭吃过了吗?”“还没,今天是圣诞节,想晚点再吃,最好能喝一点酒。”她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戴一双有流氓兔图案的毛线手套,她笑得身子有点后仰,“你,喜欢流氓兔啊?”她脸上纹丝不动,“你一个人在这城市吗?”她愕然地收住了笑,“是,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每天来吃晚餐,而且是一个人坐到天黑透了才回去,说明家里没人等。”她紧紧衣领,吐一口白气,“好冷,我们到对面店里坐一会儿,好吗?”
她拿出一包韩国七喜,绿色薄荷味的,问服务生要烟缸,她一时有点局促起来,“你不象会抽烟的人。”“是吗,那是工作时候的我。”“我只见过你工作的时候,所以。”她嘴角吐出一缕轻烟,象展开一个笑容的前奏。她把烟灰缸拨到正中间,在玻璃桌面上绕了一个圈,“南方的冬天也这么冷,真没想到。”“南方潮湿,冷得象水泡过一样。”她喝一口杯子里的奶茶,用余光去扫发廊里的黄发女人。她把烟掐灭,抬起头来看她,象想从她身上索要一点温暖似的,“你喜欢安妮吗?”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很缓慢的渗透性的东西会从声音里倾泄出来,“看过一些她的文章,很冷。”她把眼睛垂了下去,抿着嘴唇,睫毛的阴影从下眼睑一直弥散到她的唇边,让她笼在一种深重的夜的迷雾之中。“不过,她的文字很有穿透力。”她用力地挽留着她身上仅存的一点热度,怕她会结冰一样。“我好想家,想洞庭湖边上的小船,船上晒着鱼干,在太阳底下就象银子一样的闪着光。”“我还以为你是北方人呢,轮廓那么深。”她把奶茶吞下去,用手去轻轻抚着她的烟盒,烟盒边有一个浮雕着鳄鱼的镀镍打火机。
圣诞节的空气是红色的,因为有太多红色的帽子从眼前一闪而过,糖炒栗子的男人也戴着顶小小的圣诞帽,把铁锹扬得比眉毛还要高。她挽着她的胳膊往人工降雪的购物大楼里走,身边的人象千军万马的蚂蚁往小小的洞口里钻,她们互相拉扯以保持平衡。三楼早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栏杆象海岸线一样隔开人潮,她们侧着身往四楼走,从中庭望下去,一楼立好了纯白的雪人,还有工作人员搬运着挂满彩灯的圣诞树,整座大厦象一片巨大的停机坪,人声象螺旋浆一样横扫着空旷的天空。她和她挤到一个消防箱旁边,牢牢地抓着护栏。能看见吊挂宣传板的钢丝从楼顶垂下来,黑黑的灯架象一座抽象雕塑。她冲她喊:“马上就要下雪了,会从上面洒下来,我们刚好能看见。”倒数十秒之后,欢声雷动之中,有细小的白色泡沫从上面缓缓飘荡下来,稀疏而短促。有人说:“假的,什么人工降雪,就是泡沫。”她们面面相觑,随即释然地笑了。雪花飘落到一楼大厅的舞台上,茫茫的一片。
她们从人群中挣脱出来,街上下起真的雪。“大学的时候,英语老师和他女朋友打赌,看圣诞节会不会下雪,输的人送对方一件礼物。”“结果呢?”她急切地问。“结果没有下雪,他送了女朋友一束99朵的玫瑰。”她在灯光里看向她的眉眼,竟然觉得有几分天真。“你们英语老师好浪漫。”“是啊,他会都我们唱歌,象《RIGHT HERE WAITING》、《WHATEVER I DO》还有《雪绒花》。”说着,她哼了一句“SO WHITE ,SO BRIGHT 。”她的歌声极轻极细,被风吹得有些零落。她大胆地看她一眼,“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喝避风塘的奶茶。”她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避风塘的螃蟹呢!”她低下头,脸上微微发红。“你明天要上班,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她脸上仍是一贯清淡从容的笑,把它做成了一个面具似的,她觉得千言万语在嘴边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涩涩地挤出四个字--“圣诞快乐!”她已经转身走到自己的店门口,回过头来冲她挥手,她的脸在霓虹灯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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