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09-22 13:01:31 编辑:chuan511 字体: 大|中|小】
这是列从南疆开往高原的火车,她清楚地闻到对面车厢里酥油和羊膻混合的味道,于是捂住口鼻,在窗外搜寻迷蒙的风景。对面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很旧的《西行漫记》,好象是坐在图书馆宽敞的桌椅前,享受般而又不庄重地品读,他从不抬眼,只是专注于眼前发黄的纸页中,沉静如鱼。
列车驶过那个有名的山口时,车内并没有任何喧哗,而好再也耐不住内心的狂躁,蹑手蹑脚向那节气味浓重而带有神秘色彩的车厢走去,车厢连接处扇叶状的橡胶褶皱如鼓动手风琴音箱,让她觉出车行时跃动的节奏感,正如她欢腾的内心。一个穿着厚重群青色藏袍的男人用通红的眼睛看她,毫无顾忌,他手里捧着一碗撕开的方便面,横冲直撞地想要找到饮水处的水源,他笨拙的随着车厢颠摆,时不时会撞向仪表上的玻璃面板,然后又旋转着弹回来。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象一只牛角般锋利,她用手指指身后一个小缺口,按下按钮,水溅到男人手背上,他毫无察觉,只是快速用碗接住水流,然后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原来,高原上的男人的目光是红色的,如烧红的炭火,带血的肉食。
窗外有大片白色的山体掠过。因为天色将晚,白色的雪里透出青黑的底色,象是板着脸孔,又象是被烟薰过一般,飘着隐隐绰绰的薄雾。她站在车厢门口,把双手大胆地扒在拉门之间,其实,她只是在看有没有空位。车厢里有很多油亮粗黑的发辫。很多黑色、铁褐色的棉质藏袍翻出仿羊毛的白花花的卷曲的领边,还有老人的皱纹和嘴里喃喃的经文,瞥见门边有一个空位,便斜斜地坐了下去。身边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桔色的塑料盒,盒子里传出藏语的念经声,低沉而聒噪,一遍遍从他身上冲出来,正如他身上依稀可辩的奶腥味。坐得近了,嗅觉反而没有在远处时那么敏锐,只是觉得空气有些浑浊。她用汉语和他简单地交谈,他从草原来,放下了他的耗牛、马和羊群,放下了年幼的的孙子,要从帐篷里走出来,走到圣城的庙宇里去,朝拜心中的神佛。他脸上红黑色的皮肤象一块用得太久的布,拧干了以后挂在那里,折痕被风吹得坚硬无比,甚至结出了薄霜。而它仍将继续被充分地使用下去。他谈到冬季漫长而干燥的风,谈到昼夜四十几度的温差,还有帐篷里温暖的炉火。这里,她觉得他脸上的颜色是被炉火映照出来的古铜色,黑夜把它打磨得润泽而干净,透出一种远古神秘的内质。他们身边有小孩子围拢过来,他从蛇皮袋里取出烹煮过的羊肉,用腰间铜鞘里抽出来的弯刀熟练地切分,递到孩子们黑色的小手里。孩子们闪动着明亮的眼睛,胡乱地往嘴里塞填着肉块,她身处这样澄澈而无畏的眸子里,仿佛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丝不挂。
她起身来到吸烟处的窗边,把额头贴到起雾的玻璃上,看那些暮色里黑白的风景,黑色的小点是耗牛和羊只,散落在归家的途中。在白色背景里缓慢地移动,平坦的山脚偶尔会有一大片黑色的不规则方形建筑,那是用泥土和草肥夯垛起来的人家,里面是顽强的生命。她再一次拭去玻璃上的雾气,上面映出一张年轻而俊秀的脸,红彤彤的双颊象草原上的太阳,亮如星辰的大眼睛,小巧的唇间藏着怯怯的笑。她转过身去,看到她头上戴一顶红色的帖帽,身上是绸缎僧衣,便对着她微微点头。她说汉语,:“姐姐,你在看什么?”声音又细又脆,因为紧张而打着颤,她看着那双如水的眼睛,不敢怠慢,:“看风景,你不觉得很美吗?”我的家乡到处都是这样,我都看烦了,不过还是很美。“那你觉得什么地方最美?”“布达拉,我觉得最壮美,是我看过最美的地方。”
她渐渐忘记了禁忌,只是急切地打探一个少年僧侣的奇特成长经历。也许她对于一切都是万分的好奇,又是那样偏执地守着成见,所以她往往只是寻找一个她想要的答案。比如少年深海般地孤寂以及对于宗教少得可怜的认知。她以为事情该是这样的。少女被她的热情感染。:“我的教师是受人尊敬的藏医生和藏医药方面的专家,我所在的藏医院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们必须经过系统而严格要求的教育之后才有资格为病人服务。现在我已经完成了理论部分三分之二的研习,正在教师的带领下参加采集和辩别藏草药的实习,我觉得很有趣,以后我就可有的教师一样治病救人了。”听了小僧人的话,她仿佛看到一朵祥云飘过头顶,压得她现出了污秽的原形,原来,宗教并不是狭义上的概念,而是一种包含了成物的大爱。
她和小僧人趁着列车靠站的几分钟,跑到稀薄的寒冷的空气里合影留念,她们靠在站台边的栏杆上,对着铅灰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统统换掉,然后装进一些雪花的清香。她看到列车里很多贴在玻璃上观望的脸,冷静而蔑视地看着窗外,她们曾经驻足的窗后,站着一个脸很瘦的女人。她面色苍白,睫毛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频繁眨动,手捧脸颊取暖。那是种寒冷也包裹不了的忧伤,从她涣散的眼神中向外扩散,她向着这忧伤迎了上去。
再次坐到那们长者身边,他已关掉了胸前的小喇叭,默默地用手指在一个金线描边的花瓷碗里捏一团黄色的粉末,她想这应该就是炒过的青稞面吧。长者的手心攥一团面在碗壁上来回地旋转着,把一些泥浆状的面糊一点一点小心地裹到上面,然后在碗沿轻轻地碾压,慢慢地。他手里出现一个表面十分光滑的蛋状物,冒着热气和奶茶香。她看得入神,让旁边的人误会了了这种注视的含义,纷纷要从蛇皮袋掏些食物给她,她转头看见那瘦削得仿似蹙着一缕愁 的面庞,她低着头把方便袋装的羊肉泡馍一点点掰碎,小到可以喂鸽子了,她没有停手的打算,又用食指按压,好象玩挤泡泡的游戏。她嘴唇浮着淡紫色的薄雾,叫人不忍。她越过身边高大的藏族男子,探头看了一会儿,又来到吸烟处被烟雾和水气模糊了的窗玻璃前,看那些陌生的风景。天已经黑了,有风从连接处的缝四面八方地蹿进来,人好象站在洗车房里,被烘干机的气流从头到尾吹得通通透透。她在淡淡的烟草味道里睁大眼睛,接受洗礼一般,让那些风冲刷她每一寸肌肤,把每一个毛孔都吹得干干净净,她捧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因为没盖盖子,能看见杯口飘着几颗鲜红鼓胀的红枣,在灯光下泛出温暖的光泽,她的脸依然那么白,毫无血色。
深夜,她把拉链拉到脖子上,哆嗦着住预留座位的空车厢走,列车员在值班室打瞌睡,灯光忽明忽暗,列车平衡地空过空旷的原野和黑黢黢的大山,象一个罩在罐子里的梦。她就在这样明灭的灯光里蜷缩成一团,把脚靠在暖气出口上用力地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颤抖着醒来,张开眼睛时,那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跳到她瞳孔,把她吓一跳。她冲着她笑,手里的小杯时升起袅袅的白烟,绕在她的眉间,“你好,太冷了,睡不着吧?”“是啊,厚衣服在箱子里,不想翻。”她的手指环在水杯上,突出的关节好象能敲出声响来,她睡意未消,打了个哈欠,“好困,是高原反应吗?”“没那么夸张,列车一直在供氧,你感觉不到吗?”她迷糊地靠在椅背上,把身体团得更紧,抵抗着寒冷和困倦,她喝着杯子里的热茶,脸侧到一边,象是在看车窗上的投影,因为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深深浅浅的黑。不 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作用,她涣散的眼神变得十分明朗起来,聚着两片熠熠的水中明月,在安静的夜里轻轻荡漾。
可惜的是,她错过了这样的景致,列车快要到达目的地,人们骚动起来,在走道上漫无目的地踱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前的小几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软糖,裹着细细的糖末,惹人爱怜,她突然想起那张瘦削而且苍白的脸,在她眼前一帧帧地晃动,和窗外地景致重叠起来,飞驰而过。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捧着那一盒鲜艳的糖果,摸索着来到那个位置上,她正坐在那里,不安地左顾右盼,象是在等人。“找人吗?”“没有,看一下开哪个门。”“我有一些软糖,要吃一点吗?”“不了,谢谢!”她把糖放在桌子中间,拿起一颗绿色的放到嘴里,“别担心,终点站没人会催你。”“我不是会和他们去挤,我也挤不过他们。”“你的气色不太好。贫血吧!”她脸上象凝固了一样,旋即浮上警惕的笑意,“没有,我身体很好,脸色难看,没办法,天生的。”“可能天气太冷吧,再说这儿氧气不够。”“我在这儿几年了,从来没觉得高原反应,其实一般健康人三五天就能适应,没他们说的恐怖。”“太好了,以后可以找你帮忙,我第一次来。”她递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她的手机号,下面是草草的签名“羽,我的名字。很特别吧!”“是啊,过目不忘。”
她站在料峭的寒风里,仿佛一株幼小的树。广场上有很多花枝招展出路灯,发出灿烂晚霞般的红光,衬得纪念碑的轮廓在树丛的背景里逐层地暗淡下去,只锱下一圈隐约的淡黄色光晕,如惺忪的睡眼。树影下有一两个穿摄影背心的男人挂着相机在招揽生意,他们的声音很快地在风中飘散,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听不真切。她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已经被吹走了,衣服和皮肤之间形成一层冰冷的隔膜,再也不能贴合在一起,她把头埋在胸前的衣领里,象个脱线木偶般僵硬地来回踱步,她在等她。
羽骑一辆黑色的摩托从夜色里越来越近,象一只收住了线的风筝,她没戴头盔,深黑色的长发象瀑布般挂在月白色的脸上,看不到眼睛,“冷吧?我走得太急,手套忘记戴,手冻僵了。”她安下心来看羽,那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她的脸,她拨开她眼睛上的头发,想要去试探什么似的把手停在她冰凉的耳垂边,她眼睛里的被冷风呛出来的泪水,鼻头微红。嘴唇微微颤抖,象在说些什么话。她们的目光被风吹得有些畏缩,只是短短的一秒钟的对视,羽就躲开了。她抱住羽的腰,头被卡得紧紧的,风又从她衣服里游荡起来,好象要把她冻成冰块,她却不敢叫,只是把头靠在羽的背上, 闭紧了眼睛和嘴唇。
羽烧了热水,端来两杯滚烫的绿茶,她正盯着电脑桌下面一张照片出神,那是著名的木制佛塔,塔身上绘制的精美彩色壁画图案,一层一层白色框架结构在敞亮的天光里仍然放射出夺目的光彩,象朵朵白云悬停在上面,缓缓向下飘移,越来越厚,越来越宽阔,她还是止不住地打着颤,感觉自己象块燃尽的煤炭,一点点被人浇熄了,羽插好电热毯,示意她到床上捂一会儿。
很快,她感觉自己躺在荫凉的山洞里,把头枕在娟的腿上,在一线微弱的光线里沉沉睡去。那是座有很多巨石和岩洞的同,山势平缓,溪水淙淙。她拉着娟 的手在石阶上缓缓地攀爬,太阳照在娟的白裙子上,有些晃眼。她觉得脑中有巨石滚落的巨大回声,轰隆隆地响彻山谷,一会儿,她又看到娟在树下朝她挥手,“快点,你快点嘛,”可是她只是觉得口干舌燥,脑中的声响越来越大,却怎么也到不了娟的近前。羽轻拍她的面颊,“来,起来喝点水。”可是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感觉自己全身被烧得热烘烘的,她想告诉娟,叫她到那个山洞里等她,可是却喊不出声。她感觉自己的头被羽轻轻托起来,有温热微甜的水流向她的喉间,她艰难地吞咽了两口,便再一次掉到那个深深的山谷里。娟指给她看石柱上的两行字;“晓梦云轻,风月无情”,娟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傻傻笑说:“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马上就要开场,娟还未到,她扭头朝门口张望,身旁的空位象个安静的缺口。在人声里吸收着各种光线和声响。银幕上出现一大片高大芜杂的草丛,两个满身血污的少女挥动着恐惧的双手慌不择路地逃跑,草丛很密,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浓重的绿色和蓝色里,那两个少女被血染红的衣服时不时飘到我们眼前,让人心惊。她听见娟在轻轻地唤她,“你在哪儿?”她在黑暗里看到娟的剪影,小小地站在门帘里一小块光亮中,那么温柔。她快步走上走道,握住娟的肉肉的手掌,象一个奴婢把她一步步小心地牵到那个缺口上,马上填满了它,周围一切声音和光线攸地消失了。银幕上打出电影的名字——《梦幻天堂》。她醒过来的时候,羽用小刀削一个苹果,然后把果皮扔到电炉丝上去,马上屋里升起热热的水果甜香。“真不好意思,占了你的床。”羽回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没关系,你好象有点发烧。”“是吗?我还以为电热毯太热了,”她起身离开,羽在身后轻声咳嗽“别忘了吃药,好一点儿再出来玩!”
在蛇行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羽。她穿一件枣红的夹克,平底皮鞋,全黑的墨镜,懒散地站在一个转经轮旁边。不断有步祷的人手拿念珠从她身边经过,拨动她身后金色的经轮,她也懒得避让,只是重复地侧过身,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股颓废,让羽在炽烈的阳光里都挺不直身体,她象片枯叶子。羽冲着她身后指了指,她们从人群中逆行出来,坐到公园的长椅上。周围有很多粗大的左旋柳,垂挂着细密的枝条,把阳光筛成一缕一缕,池塘里有红嘴鸥在薄冰上起落觅食,她们就面对着这群飞舞的鸟儿,很容易地被它们把目光带到高远纯净的天空,高原的天是瓦蓝的,白云是丝绸一样的质地,即使没有风,云也会一刻不停地变化出不同的形状,让人惊喜。如果长时间地呆在这样的天空和阳光下,你会有种时间停顿的错觉。羽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说:“以前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草甸,浇过水后水汪汪地在阳光下闪着光,老人在树下打瞌睡,年轻人和小孩野餐,晒太阳,甜茶馆里坐满四面八方来转经的人,大家吃着粑,喝甜茶,大声地聊天,街国有很多兜售藏香和自制奶豆腐的小贩,那种小块的奶豆腐用绳子串起来,看上去象生姜糖做成的项链,吃起来有特别的酸甜味道。”她听着羽的叙述,突然发现她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在那些岁月里久久地不愿抽身。难怪羽的目光总是顿在半空中,好象不愿意停靠的小船在打着转儿,飘飘忽忽,目光里是和空气一样不易觉察的情感。她尽量不去打扰她,仿佛她轻轻一碰,这稀薄的情感就会消逝无踪。
她们转过身,背对着不知疲倦的鸟,象烤架上的食物,烤熟了一面,又翻到另外一面,阳光越来越热,她脱掉了厚厚的羽绒服,抱在胸前,“还是你呆得久,知道怎么穿衣服。”“只要不太冷,穿单件就行了。”“格桑花是不是很美?”“对,漂亮的女孩常被人比做这种花。”“那卓玛呢?”“那是个名字,也可以指好看的女孩,不过,男孩一般指心中的情人。”音箱里在放一首藏语歌,一个高亢的男声用了很多深情的喉音和具有代表性的颤音,他好象在讲一个故事,最后几句歌词是汉语:“我美丽的格桑花——我心中的卓玛——”歌声在天空、水波、草丛和鸟儿的翅膀上飞翔,被阳光烤得发脆。就象习惯了这样的天空和阳光一样,她仿佛也用一种下沉的速度迂回在羽的气场中,被强烈的惯性吸了下去。和羽在一起的时刻,真实得用不着思考。“你知道那个叫高原上的月光的女歌手吗?她刚出版了自己的新专辑,不知道为什么,本地歌手的作品很少有机会在内地发行,到底是经费问题还是市场的原因,?”她只是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她知道羽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怕她睡着罢了。“有很多会唱歌的本地年轻想到内地去发民,可是家长大部分不同意,他们宁愿叫他们在家挖虫草,卖藏饰,也不愿意把他们送到可怕的大城市去。”她好象要睡过去了,她又看见那座冒着热气的小山,娟走在前面,两条白色的腿在阳光里一前一后地摆动,她们正往一座小型的展览馆走去,前厅里陈列着很多仿青铜的古文物,被高大的密封的玻璃盒罩着,白色的灯光打在上面,泛出表冷的光。她感觉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廊柱边,大声喘气,娟背着手在展品前欢快地流连,她看见门外的阳光被阻隔开去,只是刺眼,并没有温度。她感觉眼睛一阵刺痛,连忙睁开,羽的肩膀上有淡淡的藏香味道,有点发烫,她看见羽的毛衣上细细短短的绒毛,在阳光里如蚕丝透明,好象随时会被风吹跑一般地轻摇,她觉得那样安稳,“真奇怪,每次遇见你我都会睡着,是被你催眠了吗?”“是这里的阳光把你催眠了,把你灌醉了。”羽把手环在她的腰上,小心地托着她,她一时觉得难堪,站起来,“下次带一张旅馆的名片在身上, 多出来烤太阳,你太累了。”羽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冷淡的轻浮,好象她在说的话与她无关。她不禁有些忿忿起来,她想下次一定要表现得更强硬些,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冬天的喷泉池里没有那么多水,她和几个穿短袖的青年并排坐在池边,他们手里拿着比吉它小一号的形似曼陀铃的乐器,时断时续地弹唱。他们肤色很黑,关发浓密,眼睛充血,周身散发野性不羁的气质。旁边围着一群鸽子,在被铁丝圈成的正方形的栅栏里‘咕咕咕’地叫,它们很温驯地啄食着人们扔在地上的饲料,偶尔因为争抢而飞起来,造成小的骚动,人们一哄,它们便知趣地飞回自己的地盘,鸽粪和满地的食物混杂在一起,白白的一大片。她用汉语问身边的青年,“你们弹的是什么?”青年疑惑地皱眉,用夹杂着藏语的蹩脚汉语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和身边的两个青年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我们只知道它的藏语名字,汉语不会说。”“你们从哪儿来?”“青海。”“来玩吗?”“我们过来,想找工作。听说这里酒吧多。他们喜欢我们的音乐。”青年理了理腋下的袍子,索性脱掉它,只一件白色的衬衫,拉开架势。琴声急促地响起来,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唱着,欢快的节奏象雨点打在燥热的空气中,令人振奋。她在这样的节奏里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是无垠的草原和广阔的山川。她听到天地间最原始的也是最自然纯朴的歌声在这些山水间环绕,让人迷醉。
羽到的时候,她正站在白塔下和一位背着长长相机的中年男子谈话,她看见了羽,却只是匆匆一瞄,回到和他的谈话中,好象那才是重要的事。羽退到身后,静静地坐下来。“你是第一次来吗?”“是的,我刚到不久。”“我来了几年了,不过还是觉得阿里美。”“您拍的鸟儿真的好生动,能不能教教我啊?”“我用的是500MM的镜头,调到连拍模式,多等多拍。最近云南那边想出一本画册,约我拍些鸟儿,今天过来补拍几张。马上说要付印了。”“你是摄协的吧?”“不是,我在文联工作,以前在阿里当了十几年干部,领导很信任我,说调过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前几天在书店看到过您的书,好象叫《古格天梦》,真的是您吗?”“我也写过一些不怎么有名的书,有时间可以翻翻。”“好的,我一定认真读。”正当他们谈得热烈时,一位梳着长辫子的戴银边眼镜的女士捧着一大撂资料从石径上走来,停在男子身后。很有礼貌地作等待状。她的目光和男子在短暂的交会过后,变得那样宽厚而喜悦,男子脸上有会心的笑。羽仍然在那,无丝毫怨怼之色,只是埋头玩手机游戏。她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充满韧性的懒惰。
她适时结束了这场有意义的谈话,临别,作者的妻子冲她轻轻点头,让她十分难忘,也许人到了某种境界就会发现一些简单的喜怒哀乐,不会轻易被世俗所困,羽似乎用她的耐心织成了一张网,把她牢牢地网在了里面,如果说作者的妻子一如即往地陪伴是一种对于恶劣环境的本能反应,那么羽给她的也许是一种有关时间的美好的征兆。
羽和她沿着池边的石径慢慢地走,夕阳没有蓝紫色的云层中,染出鲜红色底色,有小小的黑色的飞鸟在鲜艳的天空和灰黑的池水间飞来飞去,高原的日落是漫长的散声,那些红色久久地渗透到天空中去,直至完全干涸,这时,暮云才会不紧不慢地合拢赤来,遮蔽住那一方太阳的颜色。羽脸上有淡淡的倦意;“你的精神比前段时间好得多,眼睛也亮起来了。”“是吗?可能是晒太阳的原因吧。”“长假有什么打算?”“想去那个传说中莲花盛开的秘境。”“我正好有空,一起吧!”“好啊,不过时间很紧,你今天最好把资料打印出来,我去问边境证的事。”她们的脸因为兴奋而泛出奇异的光亮来。在暮色里象两捧春雨。
那是唯一一所冬季仍然营业的旅馆,坐落在群山脚下,背靠着莹绿色的河水,河水波平如镱,水边有长长的黄沙滩,在寒风里长起袅袅的漩涡关累烟,在这冷峻的深山里制造出海市蜃楼般的奇景。因为连续几天的劳顿,她一上楼就睡了。电热毯还没有热,她把头埋在两层厚厚的棉被里,仍感觉窗外雪白的光线从头顶照来,那么坚硬,有杀伤力。房间里没能开灯,木板隔成的空间里到处是透进来的光线和风。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和娟在阁楼的房间里聊天,娟把她拉到阳台上,给她看一盆小小的缤纷的花,每一枝短短的褐色茎杆上都开着一朵颜色不同的小花,乍看上去好象是塑料的,美得不真实。娟从手上措出两面三刀个闪着耀眼光亮的玻璃球,放到地上,“我们来玩弹珠吧!”她觉得幼稚,但还是叭在地上起劲儿地玩起来,娟一边跑一边良声地笑,她的洒窝里仿佛真地装着一杯酒,深深地嵌在腮上,醉出好看的腮红。她们在洗手台边用肥皂给彼此洗手,滑腻的泡沫在她们手上来回吸附,越来越多,娟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做一辈子朋友,好吗?”她的心里被深深地触动,脸上却是玩世的笑。
她隐约听到羽在楼下叫她吃饭,可是声音却很小,她翻身,用手捂信耳朵,再一次坠到梦里。她和娟坐在如茵的绿草地里,娟穿着一件白色的象婚纱一样的衣服,她们不远处有个两岁多的男孩在攀假山下的栏杆,娟一边喝止他一边露出老成的笑,“从没见过这么皮的小孩。”“他象他爸爸吧?”“是啊,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是象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你们离了吗?”“他爸爸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找不到人,”娟转过脸去,好象想抛掉那些回忆似地摆了一下头。阳光照在她白暂的皮肤上,更显出她丰腴的体态。她把娟的手抓到怀里,“生他的时候疼吗?”说“疼”这个字的时候,她的牙齿有些打颤,好象是她经历了这一切。“还好,塞了个止疼棒就没感觉了,不象人些人哇哇乱叫。”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娟的手,娟用眼睛盯着她的孩子,一秒都不离开。但是眼神里却是嫌恶的,好象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有时候,有想,我们两个也可以把孩子带大,不需要别人。”她轻拍娟的肩膀,“别太悲观,这么重大的责任我可负担不起。”她看到娟眼眶微微泛着清红,心里感觉很酸,象一个破掉的柠檬。小男孩跑过来讨水喝,娟熟练地打开杯子,用手去擦男孩的鼻涕。
晚饭是每人一大碗青椒肉丝面,因为店里只供应面食,没有米饭,生意清淡的旅馆里只有她和羽,正当她们准备开动的时候,铝制拉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一个身穿红色冲锋衣的中年男子一把扔下背上的背囊,站在门边。店主把果盘和瓜子端到靠门的大圆桌上,招呼客人喝茶。男人从眼镜片后面打量她和羽,羽只是挑出碗里的辣椒,一根一根地顺到碗边,她察觉出男子对羽的兴趣,闷声咕哝一句“先生从哪儿来?”“下午到的,在温泉转了一圈,走回来的。”“听你的的口音是南方人,这么远来真够辛苦的。”“我是第四次来,来拍南迦巴瓦的云。”“我也听说这里的云是中国最美的,不过好象要天气好的时候才拍得到。”男子掏出手机,屏幕上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好象是余辉里山顶上的旗云,男子脸上有几分得意,远远地把身子往她旁边凑。她碗里的面条已经粘成了一块,她问老板娘要开水,老板娘拍拍手,从花生壳上站起来,“将就吃吧,掺了水就没味道了!”她勉强吃了几口,羽早放下了筷子,在看男人的照片,“你去过很多地方吧?”“是啊,去年在新疆的库尔勒看油菜花,黄澄澄的一大片,象金子一样撒在阳光里,真是永生难忘。”“今年为什么来这呢?”“飞机票最便宜,所以就来了。再说我喜欢拍云。明天日出之前,要早点过去,那边有个最佳观测点,就在五公里以外的一个小村里。”羽和男子围坐在炉子前,认真地交谈起来。她没有吃饱,睡眠也被隔成两段似地接不到一处,无力地靠在暖和的炉子边烤鞋子。羽的眼睛因为思索而灵活地转动着,象一个尽责的舵手,掌握着黑暗中航船的方向。男子的目光一遍遍地温柔地落在羽的身上,象在抚摸着她一般,让她觉得恶心。羽未曾察觉,只是专注地说话,电视里在放综艺节目,热闹喧哗,店里响起笑声和花生壳爆裂的声音。
她觉得羽和男子的谈话好象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他甚至开始谈论南方潮湿的天气。羽有节奏地回应着他,一点都没有敷衍的意思,她开始有些不耐。正当她离开座位往楼梯走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羽在黑暗里为她开灯,羽苍白的脸在灯光里如鬼魅般乍现,象一声惊雷打在她心上,吓得她直想哭。她停在楼梯上,脚下的木板止住了嘎嘎吱吱的响声,羽抬头看她,“把脚垫高点睡,鞋子放在窗台上晾晾。”“羽,你早点上来,我害怕。”她的声音很小,却包裹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羽走到她身后,停下来,环住她的腰,轻啄她的发鬓,她在黑暗里笃定地闭上双眼,嘴角浮出新月般的笑,象一只收起了羽翼的鸟躲进羽的翅膀下面。
上山的小路上有很多被冰雪覆盖的小溪,在晨光里缓缓地流,稍远一些的山坡上,整齐地竹竿密密麻麻地挂着经幡在风中招展,经幡是褪色的淡粉色,已经撕成了锯齿状,但仍然保持着刚劲的风骨,松树上散落着一些熟褐色的松果,靠近小溪的路面上结出了薄冰,越往上走,气温越低,羽走在前面,她紧随其后。
她们在一个平缓的山坳里吃午餐,能看见奔腾的河水在树林里穿行,来时的小路如巨蟒盘在山腰上,曲曲折折,看不到头尾。羽在火堆上烧开水,她则拄着手杖到坡上看雪山。阳光照在积雪的山顶,飘出如丝如缕的气云,象白色的细沙弥散在尖尖的山峰周围,山上的积雪温润如玉,在阳光里泛出宝石般的光泽,她看见雪地里有很多树墩,粗大如柱,树墩后横七竖八倒着一些锯口非常平整的木材,好象一个废弃的伐木场。地上深深的车辙清晰可辨,全是通往山下的,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上来,在雪地上踩出一行新鲜的脚印,面条里面有小小黄色的笋尖和一些冻成深红色的腌鸡块,她闻到一股罐头食品特有的腥味,把碗推开,“你吃吧,我吃面包就行了。”羽津津有味地吃着,好象有种满足于当下的意味。
雪地上有一层看不见的冰,已经结了很厚,人走在上面时,必须用力地踩下去才能站稳,所以走起来即费时又费力,已经过了中午,她们在这样的跋涉里耗费了大量体力。羽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等她。她尽量踩着羽踩出来的脚印,在那些雪窟窿里拔自己的腿,好象种树一样,种一棵拔一棵,风象钢钉一样打进她的肺里,生疼。
很快,雪及腰深了,手杖插进去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羽显得有些犹豫,“能到吗?”“我看难,他们说中午以前必须翻过山才行,我们还没看到那个有木屋的垭口,”她们在雪地上一前一后地躬身前行,时不时地会陷在厚厚的雪堆中,无法动弹。渐渐地,她们发现这是件很滑稽的事,并且拿对方的拙态开起玩笑来,羽躺在雪地里叠罗汉。
她们到达一个很急的弯道,弯道上方就是通向山顶的路,她们在陡峭的山路边上加紧步伐,身后突然刮起狂风,雪粒如飞絮飘到空中。因为天色暗了下来,羽开始留意路边的巨石和树洞,“如果今天下不了山,起码我们有个避风的地方过夜。”她们迎着刺骨的旋风向山顶冲刺,很快,她们又来到一个刮着奇怪旋风的弯道,跟前一个弯道一模一样,举头望去,这样的弯道似乎层层叠叠地一直排到山顶上。她们有些疑惑起来,“怎么回事,难道是百慕大?”“不如趁天亮,我们下山吧!”“很快就能登顶,你要放弃吗?”她沉默了,羽继续向山顶进发,她拖着早已冻僵的脚麻木地跟在后面,天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大了,当她们爬过一个一样的弯道,她们发现离来时的方向越来越远,而她们并未看到那个垭口的小木屋,她果断决定下山。
羽在黑暗里为她抚去裤管上的积雪,这时她才发现鞋袜早已湿透,裤子和鞋上结了很厚的冰棱。她没有出声,羽抓一把混着冰碴的雪放到她口中,她咯吱咯吱地嚼着,”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背回去吗?”“不会,因为那样两个人都保不住。”“原来你这么自私。”“我会去找人来救你,不会扔下你的。”她想笑却笑不出来,“羽,我们快走吧,晚上怕有野兽。”羽把她架起来,然后奔到前面探路,“你要跟紧我,尽量踩我们已经踩出来的脚印,知道吗?”
她们有手电微弱的灯光里象蜗牛一样前行,因为水早已喝完了,她们只好随手抓些路边的积雪止渴。吃了几次以后,她竟然发现雪的味道十分清洌,还有点葡萄糖的甜味。也许是已经突破了体力的极限,她渐渐觉得浑身通畅,血流加快,好象比出发时还要精力充足。她追上了羽,在下坡路上就着惯性向下奔跑,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还有树叶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羽也加快了脚步,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雪地上有梅花形的脚印,还有一些野鸡的脚印,她们顾不上细看,只是一门心思地向那片微弱的灯火冲过去,她们的跑步声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回响,惊飞了树林里的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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