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的七十年代是没有神话可读的,但在一片蒙昧的空白里,我居然也找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甘泉,她来自我们的友睦邻邦――朝鲜。
那年我九岁,天天坐在敞亮的教室里念书,一个初夏的温煦午后,比我大几岁的女邻居――双下巴阿三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让我放学后立刻回家,说家人要带我去看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我听了非常开心。放学后,我果然坐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透过参差、斑驳的树影不断看到飘曳着长裙的朝鲜姑娘们恬美的笑颜,她们淑柔的体态散发出红苹果般的诱人清香,我不知道,这就是美――引人舒心、迷幻的女性之美。
随着《摘苹果的时候》而来的,是一系列让我心驰神往的朝鲜的电影和音乐,我终于等来了比革命样板戏更为丰美的精神飨宴。
《卖花姑娘》公演时,上海已经开始在极为稀少、有某些特殊关系的人家里出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邻家的大孩子们紧贴到隔壁弄堂那个特别人家的窗户上,嫉恨的敲打他们紧闭的玻璃窗。夜晚,我躺在自家的地板上,耳边不时传来那家人家的电视机播放的《卖花姑娘》的优美音乐,凄美的女声让我难受的辗转反侧,一个看不见、得不到心爱东西的辛酸孩童,眼泪和着隐隐约约的乐声滴滴流淌……
不久以后的一天下午,阿三带我闲逛到L区的一大会址附近,在那些修饰一新的红砖房子前,不知怎么聚集起一丛丛的人群,他们纷纷传言说朝鲜歌剧《卖花姑娘》的演出团马上就要到这个著名的中共诞生地来参观,阿三和我立刻高兴的融入了等候的人群。
约莫过了刻把钟,在夏天高大的梧桐树下,我看见数辆漂亮的大型客车从远处疾驶而来,夹道欢迎的市民们不由得鼓掌欢呼起来。
那个扮演可怜的瞎眼妹妹顺姬的少女演员把穿着朝鲜民族服装――飘带长裙的上身探出窗外,她清丽、白皙的面庞充满女主演的骄傲、和对中国观众的真诚热情的欣悦应合,她不断招摇的手与她裙子上那根美丽的飘带一起向着我们热烈飞扬。一幕我意想不到的《卖花姑娘》的美之戏剧如甘霖降落我的眼前,我从此可以向我的伙伴们炫耀,我看到过真正的卖花姑娘了,这可是比在黑白电视机里看见的还要棒!
《卖花姑娘》的悲惨故事,柔美音乐,纯洁精神与崇高思想极度感染了我,我空白的精神世界天生就渴欲这种纯正、动人的艺术的浸润。不是因为当时纯粹的无产阶级的政治统治――人类历史上最为梦幻的理想政治时代,我对这种单一、纯洁的模式感到十分贴合,卖花姑娘花妮的逊和容颜在我心中确立了女性的淑柔、优美、纯洁的意象,贫家女孩的高贵源于共产党的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的纯正思想,它远胜于现代资本主义的一切意识形态,她只有昂扬、向上的革命热情,而全无可怕、痛苦的人类没落。
《血海》中的革命家庭来了,《永生战士》中忠贞不屈的永哲来了,《为了新一代》、《金姬与银姬的命运》一次次让我领受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的纯洁精神,革命的、不无血腥的热潮掀动我幼小的灵魂,朝鲜艺术家们的精美歌剧与电影压倒了我国的样板戏,我欢喜的灵魂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英雄主义的激扬和女性美的柔抚,我开始长大,迷昧的精神不知不觉的长出感觉的触角,它一伸出便遇到了美丽的朝鲜影剧,无论当时也很风靡的阿尔巴尼亚电影里充满西方风味的俊男美女把《宁死不屈》、《地下游击队》抗击法西斯的英雄风姿演绎得如何动人,碧蓝的地中海岸边的滚滚风雷到了我眼里还是被朝鲜长白山上女性般柔美的绵绵白雪浩然淹没。
然而,在朝鲜的吞没灵魂的乐声中成长的我终有一天觉得了悲哀,悲哀是什么?十二岁的我还不太清楚。我只记得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那年的盛夏,华北唐山尸横遍地,满目废墟,而东南的上海,朝鲜人民军协奏团的大型歌剧《党的好女儿》天天在向阳院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衣着人民军冬装的娟秀的女护士娟玉坐在高高的密林里,哀沉的吟唱《将军啊!你在哪里?》,深沉、悲凝的音乐再度唤起我被柔婉的卖花姑娘深深动激过的灵魂,我默默的看着,听着,眼前这些坐着的弄堂里的男女老少,他们中哪个人会像我这样对朝鲜音乐感怀至深?
《女战士在酣睡》,睡着的娟玉,厚厚的棉衣上白雪悄悄的融化,纯洁心灵里的理想之花盛开在她恬美的梦境,“金将军,白头山,寒冷夜空上的璀璨彗星……”动人的朝鲜音乐,柔美的人民军女战士,牺牲的热血和胜利的喜悦一起在我的心上铸成一个完美、弃绝一切的世界……
我终于明白,长大的心灵不再欣悦,悲哀――娟玉寻找领袖的凄美路程、伤感的音乐输入给我真正的悲哀――成长的悲哀,也许是作为一个女子,我总觉“我的悲哀”。娟玉的鲜血悄悄流入那个垂危战友的血管时,《输血歌》的优美犁碎了我的心,它划分出一条条心的阡陌,上面刻着无数个“哀”字,我所欲想的“哀”?从此,我要循着“哀“字心田展开我的人生?我的蓄满朝鲜哀乐的眼睛只愿看见,也只能看见人世、人生里永无绝尽的悲哀。悲哀宣告了女性的本能!
女性的本能使朝鲜的音乐成为我灵魂密码的天然破译者,它告知了我是谁,它的声音一响起,我就回到我所欲的灵魂憩园。
我爱朝鲜――我精神世界永恒的高丽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