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08-25 20:24:55 编辑:菡池 字体: 大|中|小】
困。困。困困。
耳边仿佛有人轻轻叫一声,囡囡。声音从遥远处传过来,轻得像撕碎一页纸。却还是把她惊醒了。
囡字和困字看起来很像。都这么被五花大绑着。住在里面那个人已被牢牢控住多年。明明窒息了,死了。却还是要站起来走,还要被人叫囡。囡。囡囡。还是要困。困。困困。
而被叫囡。囡。。时,她竟然又活了。
这让她想到一个故事。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命运奇特的兔子,两次撞向同一棵树。她死一次,又死一次。那是棵无动于衷的树。她对它耿耿于怀,以至充满仇恨。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有人曾远远看见她拖着个庞大的红色箱子,从一辆的士上下来。站在大门口沉默地抽完手里的烟,然后走进小区。细小的胳膊因为使劲而倔强地显露出凹凸的关节。她留着短发,穿黑色T恤和球鞋。脸庞干净,像个刚毕业的学生。
小区大门上四个字,候台花园。她把沉重的箱子从车上抱下来,立在身边。并不马上走进去。她掏出烟来点上,平静地站在大门口,无所事事。我恍惚看见她黑色T恤的胸口,一只尾巴细长地竖起,蹲坐的,表情孤傲的猫。
这是第几次搬家了,我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那是我第一次,莫名地听到她兀自在我脑中和身体深处发出声音。我甚至有一瞬惶惑,我是谁?
大门两侧开满花团锦簇的刺球玖瑰,散发出清甜的花香。有住在小区的居民牵着大卷毛狗在她身边走过,她蹲下去愉快地和它打招呼,你好,小邻居。
那天正好是这个夏季的第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到处是植物汁液和泥土的清香。而她的出现给了我一种错觉,我始终认为是这个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荒野植物般的气息,覆盖了那整个傍晚。
她住在12幢5楼。这是半个月以后才发现的。那是个周末,傍晚六七点钟。我看见她阳台上那件洗晾的黑色T恤。刘海长了一些,盖住半张脸。她在抽烟。细长的手指伸出窗外,轻轻一弹,就有烟灰瞬间飞落下来。楼底的花埔开出硕大的月季,都是些刺目艳丽的颜色。小区的居民爱养几只鸽子,扑腾腾地,正是回巢的时间。
她似乎有些固定的生活。每天早晨八点出现在阳台,蓬乱着头发去开窗户。穿白底浅绿色卷边的树袋熊睡衣,露出婴儿般藕色的肩臂,眯着睡眼仰头看天空。风和阳光轻轻击碎在她脸上,表情慵懒,像一枝迎风而立的荷。
曾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她抽烟,紧张地在手上抱一只灰色毛茸茸的小东西,对它温暖地说着话。像一个懵懂的不谙世事的母亲。
爬爬,听话…爬爬。嘛嘛抱… 哦哦…听话。
我突然感觉自己闯进一个旋涡,它的洞口深邃无比。里面到处是镜子,反复播放一些仿佛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影像,发出强烈反射的光,我无限惊恐地在上面看到我自己。
我住在这个小区,出入附近的软件出口基地。我在这里买下40平米的小屋并开始独自生活。这是一个陌生的有距离的城市,因此没有疼痛和恐惧。这是我在这里的原因。
公司为联通、电子、学校以及物流做系统和软件开发。我为技术部门承担大量的材料撰写工作。除此以外,我更像个失业者,可以一整天紧闭双唇,漫游网络,而不说一句话。只有手机是语言依赖的通道。
那个人断续用小灵通给我发来短信。有一天她告诉我,在电话号码前加106,就可以回复。
她说,真希望你有美好的生活而不是现在。
她又说,你需要体温的安慰。
那是个雷雨洗刷的傍晚,六七点钟。我爬上靠阳台的窗户去抽烟,一只手伸出窗外把烟灰弹出去。我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听短信嘟嘟地响起,一直到黑夜来临。
我按着键说,天黑了,鸽子都回家了。
我一直喜欢这样的对话方式。
每天清晨洗头,对着镜子练闭气。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随灵魂一起飘在了屋顶。就这么向下望着自己。我恍然看见镜中那个黑衣精瘦的女孩,她透过镜子回瞪我。湿漉漉的,像个落水的武士。
出门前我开始到处找手机。包,裤袋,枕头底下,被子里,沙发缝隙,抽屉,大衣柜,鞋。都找了。没有。我想起昨晚半夜起来,编辑短信,又删除,然后关机。带着决绝的表情。过一会儿,塞到枕头底下,关灯。再过一会儿,我爬起来,找来凳子,站上去。把它放在壁挂式的空调上面。拿下来时,已是满键盘的灰。
有一天他在线上,指着这首歌。说,给你。
于是整个夜晚,我总是听到Lay me low 的歌声。缠绵,温柔,还有看不见的执着。我在黑暗中想象被一个人抱着,在歌声中缓缓移动脚步。
正是这个夜晚,我看见03年打印的照片上,那个穿格子衬衫的人。他一直在远处倚墙看着我,蓝紫色的,无动于衷地站立。
我逃避接听公司电话,想出各种办法偷懒,并且总是犯困。常用的伎俩是去厕所。站在大面的台镜前洗手,让水在指缝中哗哗地流。
我迷恋甲彩,把十指修剪得干净整洁,然后在上面涂满暗淡幽深的颜色。孔雀蓝,苍绿,锡灰,铜棕和黑。有时候也挑一个两个涂上土黄色或者类似#8822A88那种紫。我觉得这是一种遮盖。我需要隐藏一些事实。那些能轻易被人们在阳光下一览无余的东西。比如贫血,缺钙,营养不良,以及顽固的烟渍。
我喜欢看自己的手指。我的十指八个螺,这是427数的。螺是一种指纹。我唯一清楚记得的情节,她说你不能对人竖起你的左手拇指或者右手小指,那样会带来不祥。我凑近看这两个手指,果真不是螺形。
那是04年的上海,我不说话地坐陌生的巴士出去。然后在车上收到短信,她说我就在你后面的931,你下来吧。我沉默地关掉手机,把一只手伸出窗外。在阳光下打开五指,让风从指间穿过去。我感觉到以手割破时光时,在皮肤上发出的清脆碎裂的声音。
隔壁男厕经常会有一个男子低声打着电话。我不动声色地听。
有时候他在电话里和中介公司砍房价,有时候高声称自己身在北京。有时候会因为信号不佳干叫几声喂。喂。喂喂。。也有时候他会轻轻地问,
几点起床的?
睡得好么?
想吃什么?
我悄悄把手机掏出来,翻看拥挤的短信息。
吃饭没?
你一会记得要吃饭。
先吃饭好吗?
午饭吃的什么?
快去吃饭吧。
我喜欢听到这些问题。喜欢认真地回答它们。
她每天出现,是个陌生而又可以习惯的人。我看见她在小区门口的巴士站等681,这是小区附近唯一可以直抵市中心的公车。她穿黑色男式背心,后背却是银灰色镂空网棉的设计。旧的牛仔裤,上面有大块撕拉状的破洞,还是那双球鞋。在耳朵里塞着MP3,低着头接电话,然后蹲下来发短信息。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沉默高瘦,却从整个画面里深深地凹陷下去。我站在五米远的地方观望她,她却穿透这一切,遥不可及。
他突然在线上放Neil Young的Baby what you want me to do 给我听。
然后说,假如我从不曾踏入你的世界,你该多好。
我在深夜给他留言,Have you ever fell sad like this?
我终于在右耳廓打出一个耳洞。原来是那么小的一把枪,小得类似一个缝纫机针头。我却要死在它的弹下。握枪的女子戴着硕大的鼻钉,忽然眨动的假睫毛像一把劣质塑料羽毛的扇子,把风一阵一阵刮到我脸上。女子忍耐地说,天都黑了,才来。我固执地抿着嘴,不说话。每一个耳洞都是爱的伤口,这是新加坡创作歌手戴佩妮的填词,它让我印象深刻。
那是03年夏天。那样一个夜晚,他说,你一定不知道,这个在网络上与你灵魂唱和的人,其实是个女子吧?
我们三年。深深吸引,却又彼此排斥。我们都如此固执,固执地坚持自己和等待对方。然后再一次决然地离去。
他说,我不知道我们该如何做,今时与往日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终于说,我错了。
他又问,你的勇气呢?
我听Lay me low,在耳朵里24小时塞着那些歌。把床单和被套浸泡在浴缸里,蹲在里面反复洗那些深夜悄然涌出鼻孔的血迹。有时候会眼花,撞到自行车,或不及避让的行人。有时候无法断定远近,人还在原地,却觉得已走到很远。公车总是下错站,然后走很多路导别的车回去,或在陌生的站待上很久,无所事事。
我在某个上午空荡荡的车厢里给他短信。我说,初夏的石榴花独自开得火辣。我不再讫求任何人的爱情。我们再见吧,我会记得我曾如此爱过你。
我突然开始欣赏病态艺术。到处找摄影展和话剧演出,留连于隐密的地下文艺网站,个人主页,BLOG,看他们一夜之间血液一般喷涌而出的原创诗歌和音乐。稚气直接,语序紊乱的文字,读来却令人瞠目、充满张力。
有个叫GBQ的网站,每个注册用户拥有自己的GBQ和小小的个人空间,可以设定浏览权限。桃红色貌似艳俗的外表下,有个叶子名叫“匍伏于暗地的蜘蛛”。首页只看见照片里干净的半边脸庞,是最普通平凡的女子,却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什么都想不起。主人关闭了个人档案以及相册,只在日记留下文字。
“我那个非亲非故的亲戚,说你别再去看它了。死都死了。猫是阴邪的东西。
一场大雨后,我的猫被人翻出尸骨,灰色的绒毛在傍晚依旧刺眼的阳光下瑟瑟抖动。我曾流着泪一层一层包裹它身体的新毛巾,以及牛奶箱都不翼而飞。我想到这个原因的时候突然嚎啕地哭了,跪下去用双手拨土,把它熟悉的身体盖住。蠕动的尸虫爬到我手上,乳白色的,中间一道粉红的血丝。我想到那只在梦里困住猫的铁箱,和涂着红色甲彩的抓伤我手背的狐狸。以及头顶上不断掉落下来的,眼泪一样的流星。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做了怎样一件罪恶的事。我让一些劣质的,充斥着尼古丁,酒精,各种药,神经分裂因子,幽门螺旋以及可能隐藏的艾滋病毒的暗红色液体混进天津市血库。原因是我填了那张调查表,并在那上面的健康栏划满对勾。我隐藏了一切痛患疾病和丑恶的生活习性。
我轻蔑地看着那袋发着红光的温暖液体。好像超市冷藏柜里随意摆放的袋装牛奶。我想起光明、蒙牛和伊利,而在我眼前这一袋污浊不堪,祸患无穷。
我因此拿到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王X”、“33052119820721XXXX”、“A”以及“200CC”的印刷字体。首页的大字“献血光荣”庄严肃目。它看起来是一种表彰,一种荣誉。我应该为之感到自豪。
可我却是轻蔑的。
我环顾这个被阳光照亮的无辜的城市。
菡池到此一游。并就此献上礼物。”
文字在我的显示器上划出斑驳暗淡的印迹,我突然想到那只尾巴细长地竖起,蹲坐的,表情孤傲的猫。
那天深夜上线,在那个GBQ里看见一个人正无聊地打着字,她不厌其烦地告诉线上的陌生人,她的小名是囡囡,英文名Cancer,译成中文是‘菡池’。她说她曾有甜美的笑容和温暖的声音。
她在个人简介里这样写道:我想哪一天,有个人看到我全部;优秀发光,失意放逐,固执坚强。
我看见她的ID:7月菡池。
这个扭曲的数字,陡然间散发出荒野植物般的气息。无端长在我心里,形成蜿蜒的裂痕。
[完] 2005.6.16
边写边哭,边改边笑。
于是一团糟。
2005年的夏天,我在天津。这个城市的街角到处是零星散落的石榴树和火辣的花朵。人们以不同的方式从街边走过,它们旁若无人地开放。
初稿于[2005-6-8]
初夏.天津
后记:
2006年5月,又一个夏天来临。爱情终于像一个遥远的诏约,如期而至,降落在我们沉沉欲陨的躯体之上。当我们回首这些年,倔强忍耐,不动声色的等待时光,骄傲的灵魂在这一个瞬间伏首,泪流满面。这样一张边角压暗,中央一个巨大的光圈,色彩浓烈刺目、对比鲜明,表面却布满裂纹,潮湿旧皱的彩色照片。我在今天翻找出来拂拭端详。它散发出原始植物一般腐烂而又清凉的气息,在这一年后同样的季节里抽拔出饱满的新芽。我要将它悬挂于时光之墙的裂缝中,以此记念我与他,那个名叫“见素抱朴”的女子。记念我们四年不断死亡不断新生的爱情。
[2006-8-25 /王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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