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天早晨醒来,清凉的空气里斜射着阳光。我躺在床上,听见楼下传来逼仄压抑的哀乐奏鸣。适逢此时,正在阅读张的《中国人的宗教》。叙述的不外乎是投胎亡灵,地狱幽冥之事。
既而,楼下锣响传起,亲属们一一跪拜在地。主持者点燃香火,给穿戴黄麻与白罩衫的跪拜者分发黄色的纸箔。然后,他们围作一圈,点燃纸箔。女子大声丧哭,男子沉默烧纸。脸上表情悲恸抑制。
烟火升腾。生魂出窍。她许已经上路。
反复逼仄的奏乐不断起伏。唢呐。喇叭。小鼓。铜锣。二胡。声音彼此交缠,极尽哀致。十时许,灵车到来,开始燃放鞭炮。成串成串鲜红的鞭炮在点燃时发出刺耳爆鸣的喧嚣。人群开始行进,前头穿戴黄色罩衫的孩子手举红绳缠绕的竹枝,其次跟随的是一个挑扁担的强壮的男子。扁担里许是祭礼用的香火烛炮等。既而,是七八个人围绕抬杠的红色殡棺,外围是四个男子高举的红毯,遮掩住棺材的上方。鲜艳的红毯上刺绣着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簇。尾随其后的是大群行进的亲属。
哀乐不断。燃炮持续。她许已经走远。
张说,离去之前,鬼们先喝下迷魂汤,便忘记了前生,他们被驱上一只有齿的巨轮,爬到顶上,他们惊惶往下看,被鬼卒在背后一戳,便跌下来DD跌到收生婆手中。
灵魂独立于肉体之外。我笃信因果报应,轮回引领。
(二)
那天夜里,我知道我会看见她。
来,来,随我来。声音在空气中回旋。她出现在我面前。
我随从她,穿过幽玄发出亮光的阶梯,穿过密植羊齿植物的小院,穿过暗仄潮湿的房屋……
她大半大半的头发已经白了。杂乱而稀少。蜡黄而黯淡的脸干瘪着。昏黄亮光下两颊深色的斑点像散落在地上枯萎黄涩的树叶,无序地分布在角落。皮肤因松弛而变得柔软。皱瘩瘩的。鹤颈般的脖子上清晰地看到几条凸起的青色血管。血液的流动缓慢均匀。混浊的眼白。无神的双眼。她的背影渐渐变得蹒跚起来。因为年老,步伐已不如从前轻便了。脚上的鞋总是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蹭蹭蠕动。迟缓而略显呆拙。
…… ……
屋子里点了很多白色的蜡烛。昏黄摇曳的烛光。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床边,轻轻地揉推着她的胸口,顺着她平坦的胸脯推着。她心脏跳动越来越虚弱,气息缓慢微弱。那不是潮状的呼吸,而是接近于大海退浪后的平缓。那时候的她已经接近弥留。
我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她的手。一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黯淡的指甲缝里有残留沉淀的污垢。因为瘦,血管明显凸起。我们彼此已经开始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茫茫生死像天边大海隔横。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身体,稀少白发的脑袋,凸起的颧骨,深陷的双颊,冰凉的双手,干瘪的身体。抚摸她渐渐冷却下去,渗透出寒气的身体。一具尸体。
记得她的眼睛。空洞而哀伤。欲流出的泪还未来得及干涸。记得她给我熬的粥,用糯米,红糖煮,夹以红枣,花生,芝麻,荸荠。记得她用干瘦刺瘩瘩的手抚摸我的脑袋。一阵生死力竭的哭嚎声中,我被推搡到了屋外。屋子里嘈杂喧嚣,随后,她被穿上绣有花卉黑底的寿衣,寿鞋。苍白的脸颊。殷红的双唇。
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
生是幻,驱向于光的引领。死亦是幻,遵遁某种力量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