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尽可能躲避身边的人。依旧喧嚣。各种身份不明，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像潮水一样涌现，不断消失。需要警惕小心，才不至于擦肩过后，惊觉钱物已不在掌控之中。

    等候列车，把MP3音量旋至最大，反复听HELENE SEGARA的专辑。闭上双眼，已略感疲惫。记得上一次听这张专辑的时候是在一次深夜的暴行。整夜整夜地在马路上徘徊行进，莫名地注视那些从头顶透过树叶班驳落于马路的灯光。在24小时便利店买热的奶茶喝，以此来抵抗夜晚带来的清寒。路边偶尔行驶过的车辆，满脸困倦疲惫的行人。

    不曾考虑一个女子深夜游离在外是怎样一件危险的事，只是遁逐自己内心的声音，为此甘愿付出代价。对于危险有纵身扑入的决绝。夜晚行迹，只徒生麻木的恐慌。

    K君把我这些行为归结于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时刻保持警醒自持，随时告别。

  

 

    午夜的时候，列车进站。随人群挤上火车，随即触目惊心。踏进车厢一瞬间，混浊刺鼻的空气劈头盖脸地压过来，让人突觉窒息。日光灯下，各种身份不明，衣着邋遢的陌生面孔或躺或睡。污水流满地板，浸湿放置在座位下的蛇皮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坐下后，抬头打量身边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呈现出掩饰不住的麻木与困顿。此刻，只是想念家里橙黄温暖的床单。

    随即列车启动，夜晚清凉的风从窗口灌入，我大口呼吸，仿若脱离水的鱼，靠在车窗上，轻轻闭上双眼。

  

 

    清明的时候，他带她去祖父的坟前扫墓。潮湿的雨天后泥泞的山路。蜿蜒曲折。盘旋向上。山间桃花逐渐绽放，粉红的花蕾，闷声向上蹿。悬于枝头，绿叶陪衬。空气中氤氲着干燥花粉的香味。山间小径的植被茂盛繁密，羊齿植物，长满荆棘的野花。

    他对她说， 要小心。他走在她前面，脚步稳健，神色定然。这个热爱自然，流离索居的男子年轻时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身体里流动着不安定的血液。他的背影看过去有些微驼，比年轻时更瘦了。头发稀疏。肤色暗黑。她跟在他后面的时候，一直注视着他，紧紧跟随着他的步伐。她怕跟不上他矫健节奏的步伐。她怕枝叶蔓生的小径覆没了他的背影。她怕他又再次丢失了她。所以，她一直像胆怯蹿跃的小鹿一样紧紧尾随。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朝山下望，已经可以看到苍莽的田埂。稀疏的村落。河流像水蛭般滑动。大把大把的草垛随风像波浪一样层层叠进。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箱潮水般涌动。早晨的阳光洒落在植株上，闪闪晃动，映衬着新鲜绽放的花朵。白色的花枝妖娆舞动，柔软得如同女人的腰肢。微凉湿润的山风吹拂。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她照他的嘱咐拿出蜡烛，纸箔，祭香，鞭炮。他说，像这样把它们摆好。她随从他把纸箔和阴币重叠好，压上略大的石快，以防止被风吹走，顺着坟周围一一摆好，她说，爸，我找不到石头了。他微嗔发笑，说， 这么笨。她橛起嘴，四下张望。她在他眼里一直是未曾长大的小小女儿，未曾进入反叛的青春期，未曾知晓熟谙人世冷暖的孩子，未曾获知生命本质真相的女子。

    然后他点燃蜡烛，用烛液加以固定。点燃祭香。火苗在香头蹿跃，光照亮他高耸瘦削的颧骨，宛若水蛭的唇。他膜拜叨念，插上香，神色虔诚庄重。黑瘦，凛冽的容貌。松弛凸显的血管。

    她记得，下山的时候，因为重心不稳，她跌倒了。他转身看见她的小小女儿满身沾染潮湿泥土，他咧嘴笑，这么笨。然后伸出手来拉她。他的手和年轻时一样强劲有力，伸拉之时血液的涌动使凸显的血管更加突兀。那一刻，她心里一噔，生疏的刺激。

   

 

    父亲节那天，她给他打电话，说，爸，今天是父亲节……

其来的慰    电话那边的他迟缓了一下，随之反应过来，说，真乖。长大了。可以明显听出他内心欣悦欢喜的声音。因为突如其来的慰问，因为他小小女儿的懂事，因为珍惜牵挂而欢喜。

    他像小时侯一样对她说，真乖。青春期的她在许多的男子身上试图找寻这句话，以此来映照自己内心的缺失，以此来获取慰籍，并且认为这便是自己需索追寻的东西，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争吵，冷漠，叛离，敌视，疏远他，对他禁忌并带上羞耻感，把一切的恶务归属于他。她的骨骼发肤，她的血液细胞隶属于他，她的意志却执意叛逃。

    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多是通过电话。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她对他说话一直是冷漠严峻的，不耐烦地朝他大声说话。他兴许习惯了她的这种凛冽态度，她是他暴烈坏脾气的小小女儿，他一直溺宠的小小女儿，他丢失却挂念的孩子。他心甘承担。承担她对他纵烈暴躁的坏脾气。承担她对他的肆无忌惮。他知道，他是不能够控制驾驭她的，即便她是来自于他身体内部的细胞。他也不能够。他对她感情的缺失已彻底被成长所伴随的黑洞覆没，像一张空白的纸张毫无遗漏地被黑色的墨汁覆盖。这坚不可摧的黑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驱使驾御她，她亦看不到黑暗尽头的光明，一直这样凛冽躁动下去。

 

    他对她说，真乖。那一刻，她是无声地领略到内心真实的痛。心脏抽动如同刺穿的飞鸟，徒劳挣扎后，伤口迸裂，开始翻滚跌坠。亦像是一堵矗立的墙，瞬间轰然倾圮塌陷了。

    他是如此朴善的男子。

  

  

    晨曦将至的时候，梦境结束，开始苏醒。窗外是灰暗中流动的平原，山谷，村落。此刻气温已将至最低，光明与黑暗体积均等。世间万物与出发点这样接近。蓄势待发，时辰一到，轮盘转动，万物顺从，轮回引领。苏醒的人群迎接白昼，夜行的人关上房门。

    轮转反复。梦境结束。生活依旧。旅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