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岑岚的身心被痛苦的母爱碾压得度日如年,命运之河依然不停地随着炎热的苦夏向前奔流。
在圣京西郊监狱医疗所四楼顶层的一间二十平米的病房里,被岑岚的泪眼无数次渴望的英韵正浑身裸裎着昏躺在一张病床上。昏迷的她不知自己何时被送入这个紧邻监狱的医疗所,警局为她特派了一个医护小组,由女医师李杳、女护士老范、小周负责她的医疗救护。
李杳年近五旬,她早已看惯了这个地方各种政治犯被拷打后的惨象,她不动声色地吩咐老范与小周为浑身血痕的英韵进行全面清创。英韵的单薄衫裤已与血肉模糊地粘贴在一起,两护士艰难地从她身上一片片剥离下血污凝结的衣裤,她们当中年轻的小周碰触到英韵绽开的皮肉时,脑子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这个女孩子是我的妹妹,我非得抱着她一块去死掉不可!”
小周看李杳与老范都面无表情地处理着英韵的伤口,仿佛面前躺着的不是一个年轻、鲜活的女孩子,而是一架正被修理的无知无觉的冰冷机器。
无知状态中的英韵已经全裸了,护士们用酒精药棉轻轻地揩拭她身上的创面。她们在这样的治疗过程中,自然地发现,英韵的比例协调的躯身并没有因为骇人的伤血而变形,她端正的五官依然[俊稚气,昏迷的神态里满是安静的韵致。
“你想什么?快给她上药!”李杳见小周看着英韵发愣,说了她一句。
英韵入住医疗所是十九号的上午,当晚值班看护她的是老范。
英韵的床边竖立着一个铁架,上面吊着玻璃药瓶,数日未进食的英韵就靠这些药水维持生命。床的另一边放着一辆医疗推车,车上全是医疗器械与药品。在病房靠窗处有一张台桌,桌上的一架电风扇来回摇转,徐徐吹来的风拂动着英韵身上那层单薄的白罩单。因为天气很热,紧靠走廊的房门敞开着,赤裸着身子的英韵一无所知地静躺着。
老范见英韵的情况还稳定,忙了一天的她疲累地在一旁打起盹来。
六月的夏夜在这沉寂的时分似乎还在酝酿什么突发事件,然表面上还安然无动。
英韵在无觉的迷境中继续昏睡,她脸色惨白,她闭合的眼睛正在她独有的世界中沉溺。不知是那个世界攫取了她,还是她自己毅然投入了进去。在她的饱经摧折的体内,还蕴藏着多少珍贵的灵物,一旁盹着的老范是不知道的。
此时的英韵像一个爬过无数道地狱沟坎的孩子,在她绝望地临近死亡的终点时,突然看到了天界的亮光,她被这线灼人的光芒抓着了。英韵的头向枕边侧动,嘴里发出,“妈……妈……”。
这断续、哀切的声音惊动了刚刚盹着的老范,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孩童的叫声,她赶紧起身,走到英韵的身边。
煞白的灯光下,英韵依然未醒地垂闭着眼睛,但她的脸色已被郁热的夜晚灼烧得通红,“不好!”老范摸着英韵的额头,眼前这个叫着“妈妈”的女孩子又发起了高烧,她立刻走出了病房。
李杳站在英韵身边,小周用冷毛巾敷在英韵的前额上,老范为英韵注射退烧针剂。
“怎么烧又上来了?”老范担忧地。
“她的伤很重呵!”李杳感慨的。
英韵仿佛在滚滚的热浪里翻腾,身体不安地侧动,嘴里又一次呼着“妈妈”,她的一只手乱动着居然把身上的罩单掀开,她胸前敷着的那大块白纱布赫然显现在李杳她们面前,她们再次面对她的遍体伤痕,小周赶紧把罩单盖在英韵的身上,忍不住地,“真可怜!”
李杳看着英韵被纱布包裹着的右手,她皱起眉头。
老范气怨地,“还喊妈呢!她要是真记着她妈,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小周愣了,李杳没吱声。李杳当然明白老范的意思,但作为年长英韵一辈的女性,她不能不向英韵投去怜惜的目光,“这个受尽折磨的女孩子,是多么需要母亲的抚慰。”
李杳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对女孩子的天然恋母情结,她几乎是出于母性的本能轻易地就理解了。她仔细地端详着昏迷的英韵,这张风暴已逝的女孩的脸,“如果她的母亲正在我的位置上,她会怎样悲痛地去搂抱她呀!”
李杳走到病房外的走廊里,向着子夜的西郊望去,零星的路灯光在这黑幕深重的郊野是微不足道的。李杳很少有真性的表露,她悄悄地拭去眼泪。
英韵的高烧随着黑夜的消失而渐渐退去,李杳不曾离去地守护在她身边。天已大亮,她从椅子上起身,对前来换班的小周说,“当心看护,她的烧刚刚退下去。”
小周看了英韵一眼,“我知道,李医生你回去休息吧!”
李杳点点头,“有什么意外立即叫我,我在休息室。”
一旁的老范叹气,“这个捣蛋鬼还算照顾我们,要是烧不退,我们还不知怎么样呢?”
小周笑,“老范,你快去休息吧!你都辛苦了一天一夜了。”
小周吃了早饭,她刚刚为英韵吊上一瓶药水,衣着警服的恽云出现在病房门口,小周吃了一惊,她还没开口,恽云却先说了话,“周护士,我来看看柯英韵,她的伤治得怎样了?”
小周双眉紧蹙,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想到,“这些凶恶的豺狼还好意思来看她!”
“你别进来!她现在的情况不允许非医护人员的男人来看她。”她挡住恽云,“你出去!有事到医生办公室找李杳去。”
恽云的脸被弄得通红,他听懂了小周的意思,他赶紧退到门外,但他的声音十分恳切,“对不起,周护士,我是奉童处长的命令来询问柯英韵的伤情,希望你能配合。”
小周走出病房,恽云随她站在走廊里。
“她的伤,你们童处长还会不清楚?”小周眼睛灼灼地看着恽云。
恽云不敢与小周相视,他望向窗外,“能治愈吗?”
“怎么,治愈了,你们又可以去折腾她了?”小周毫不客气地,“她落到你们这些人的手里,也算是她今生的造化了。”
恽云咬着嘴唇,“小周,我不是头,柯英韵目前的情况不是我造成的。”
小周打断他,“你还想问什么?”
“她的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治愈?”
“最起码两、三个月,她到现在还没恢复知觉,而且昨晚又发了高烧……”
“是吗?烧退下去了吗?”恽云眉毛紧皱,小周发觉这个年轻的少尉的样子还真耐看。
“烧是退下去了,可是她的伤很重呵!嗨!你们也太造孽了,对一个女孩子这样毒辣!”小周摇头。
“周护士,这一切都不是我愿意发生的,你们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跟我说,比如输血呀,我是O型血……”
恽云的诚恳表态使小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她本来不认识恽云,现在见他身上显出的学生仔的纯真气性,暗想“这个家伙还有点良心”,但她嘴上仍说,“这儿没有你和你们童处长什么事!恽少尉,你请回吧!”
恽云低下头,他走时朝病房的窗口看了一眼,低低地说了一句,“那我走了。周护士,拜托你们好好照顾她了。”
看着恽云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小周愣神了好一会儿,她此时才明白,在这所黑暗的西郊监狱里,除了她、李杳、老范以外,还有恽云这个年轻人对不幸的英韵怀着人性的怜悯。
她回到病房,英韵仍无知无觉地睡在病床上,玻璃瓶内的药剂不断地滴入她的脉管,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然而,这个英勇不屈的女孩已经赢得了她们的同情与庇护,小周轻轻地抚索着英韵身上的罩单,“可贵的孩子啊,你的敌人虽然强大,但他们并不能战胜你。”
英韵在无知的时流里漂游,这条承载她的命运河流曾经急狂凶猛地把她摔抛、磨折,而今它已过了它的灾变期,转入了平静的波段。英韵的脸日益祥和、宁静,天国的光芒曾在梦中照射过她,但人间的时分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强硬地包围起她,它以它最后的温存来抚慰不幸的英韵。
英韵的头已不知多少次在那只白色的枕垫上动移,当这只承载她的漂游幻梦的枕头万分熟悉她的命运密码时,英韵才回到了这个她隔绝了多时的世界。
英韵醒来时,李杳正在她床边看护她。
英韵不知身在何处,只见眼前洁白的墙顶,四周是浅蓝色的壁纸,她侧过脸,看见了穿着白大褂的李杳。一和这温和的中年妇人相对,英韵的心就被难受地牵扯了一下,她最后看到的不就是中年的母亲吗?
“你醒了吗?柯英韵。”李杳的眼睛满是母性的慈柔,英韵望着她。
“我是你的医生,姓李。”李杳向英韵点点头。
英韵明白了这种医疗的氛围,她眼睛一眨一眨,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
“你已在这里昏迷两天了,柯小姐,你现在的情况控制得蛮好,你想吃点东西吗?”李杳温和地问她。
英韵好久没有接受到来自他人的仁爱与温情了,但她觉得身体又开始了那种惹她厌恶的疼痛,她无力回答,眉宇间出现了忧郁的波纹。
李杳看见了英韵痛苦的神色,她靠近英韵,“你疼吗?”
英韵被愈加剧烈的疼痛搅扰着,她侧过脸,闭起眼睛。李杳呆看着她,英韵又迷睡过去,她叹了口气。
英韵复苏后的第一天,被伤痛纠缠得不高兴说话,也不想吃东西。仅仅有一次,她主动叫了身边的小周,“医生,你们怎么不让我穿衣服?”英韵发觉自己身上只有一张白罩单,而她的身体除了包裹伤口的纱布,几乎是一丝不挂。
小周连忙解释,“我是护士,姓周。你的伤遍布全身,好些部位已经发炎,在作了药物涂抹与包裹后,为了以后方便地进行创面的清洗与换药,天气又那么热,就采取了这种无奈的办法。你放心,在你昏迷时,一直是由我、李医生和老范三人为你治疗的,男人没有进过这个房间。”
英韵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的脸朝向另侧,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周看着安静的英韵,心中倒很有些欢喜,“这是个多么自尊的女孩子!”她想乘着英韵松弛的时候,展开进一步的攻势。
“柯小姐,你现在的生命仅仅靠营养液与药剂维持,但这和主动进食是不能相比的,你必须吃点东西下去。”
英韵避开小周期望的目光,她口里苦涩,毫无食欲。
小周把一瓶牛奶拿到她面前,“你应该听我们的话,你要知道,我们仅仅是作为医务人员才来到你身边,我们除了给你治疗外,没有任何其他目的。”
英韵看见了乳白色的牛奶,她平时最喜欢的饮品。她与小周相视,年轻的护士眼里满是真切的关怀。
“你现在一定很不好受,你的伤还未痊愈,如果你这样下去,身体会支撑不住。柯小姐,你不知道吧,你在昏迷时,曾经呼叫你的妈妈?”
英韵一惊,表情变了,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失态。
小周一见“妈妈”一词的奇效,更进一步说,“如果你还想看见你的妈妈,或者说,让你的妈妈重新看到活着的你,你就应该立刻进食,为了你的妈妈你也必须这样呀!”
小周的话似烈火点燃起英韵浑身的伤,伤痛的火焰灼焦了她的心。她还能见到妈妈吗?那个衣衫上沾染着自己的鲜血、泪水不停洒在自己脸上的妈妈?
小周看着紧皱眉头的英韵,她的手抚到英韵的罩单上,“我说的对吗?”
英韵无奈地点点头,“我喝。”
英韵开始了进食,但伤痛并没因为治疗与进食而有所减轻。到了夜里,英韵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身体象是放在火炉里烧烤,她不时地移动身子,她的不安使值班的老范也不安起来。
“你怎么了?柯英韵,是不是疼呵?”老范脸上长着雀斑,她可不像小周与李杳那样温和。
英韵不吱声,这疼的感觉只能自己承受,别人是无法来体验的。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英韵觉得她现在跟躺在六平米的狱室中死活不知的自己差不离,痛成了她本身!痛是她全部的、唯一的生存感。她一会儿被痛熏得发热,一忽儿又痛极了的畸冷。
夜已深,英韵做着深呼吸,眼前老是恍见老范前来照看她的身影,她烦,真巴望自己重新失去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英韵闭着的眼睛悄悄与外面的黑夜融和了,她一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这寂静的夜晚,难道她真的进入了梦境?
英韵听见了,也看见了。
“英韵……”那个熟悉、柔切的唤声响在她耳侧,她恍惚着,梦卿的脸伏到她的面颊,英韵想回应,但她却一声也发不出。
“英韵……”,她觉得梦卿的脸、嘴唇、双手、整个上身的柔力的亲慰,她在这夜中央无忌而温柔地抚抱自己。英韵的身体产生了酥麻的感觉,她被催眠了。
“英韵……”,梦卿的眼睛在夜空中一闪,那双抚触过自己多次的女性之手在轻抚着她的耳朵,英韵低低地“嗯”了一声。
老范被英韵的哼鸣声惊动,她又走过来看这个让她操心的女孩子,“嗨!总算睡着了。”
几天后的早上,李杳皱着眉头走进办公室。她对小周说,“柯英韵的验血报告不好,血色素这么低,看来她必须输一次血,否则,她的伤口不会愈合。”
小周一听,“她不肯多吃东西,胃口蛮差。”
老范叹气,“她营养不良,伤又那么重。”
“她是A型血吧?”李杳果断地。
“是A型!”小周对英韵的情况很熟悉了。
李杳说,“我们是不能输血给她,我们要看护她,让别的医护人员……”
小周叫道,“李医生,我有个人选!”她慢慢把恽云的事介绍给李杳听。
李杳听了却摇头,“这种人的血,柯英韵知道了,绝不会接受的,还是换个……”
“不!李医生,恽云跟童希雄他们不一样。”她再次为恽云解释。
老范听了倒开口,“李医生,我看那个人还行!现在是救人要紧,别让柯英韵知道是谁的血就可以了。”
李杳想想,“好吧,你让恽云到我这儿来一趟,我看看这人到底怎样!”
恽云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许诺得到了实现的机会,他几乎是激动不安地跑进李杳的办公室。
李杳严肃地看着他,“恽云,我是听了小周的介绍,才把你叫到这儿的。我知道,你是愿意用你的血挽救柯英韵的生命的……”
恽云非常认真地,“是的,我愿意!”
“你为什么愿意救她?”李杳冷静地看着这个青年。
恽云脸红了,一时答不上来,李杳这才笑了,“你坐下,恽少尉。”
“怎么说呢?李医生,对柯英韵,从我个人角度讲,我很欣赏她……”恽云努力克制自己,“她聪明!我在审她时,看过她的文学作品,她被捕后所有的表现,这你也是知道的……”恽云眼神俊明地望着李杳,“她太理想了!我实在是无话可说,敬佩!我只觉得她太可惜了,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她太年轻了……”
李杳全明白了,“你也很年轻,很理想!你愿意献给她多少血?200毫升?还是……”
恽云盯着李杳,“你想要多少?”
李杳依然冷静,“只是,我不知道柯英韵怎样看待这件事,如果她发现是你在献血给她……”
恽云连忙说,“她不会知道的。给她个最大数吧!我愿意!”
李杳已经感动了,“好吧,400毫升,献了以后,你自己好好休息。”
恽云开心地笑了,“谢谢李医生!”
李杳感慨万分,她叹气,这个恽云少尉和那个伤病的柯英韵都是天真的孩子,可惜,这么天真的孩子怎么都落到了地狱里?这个世界也疯得太厉害了吧!
英韵在输入400毫升鲜血时,根本无知于她的恩人。她看着殷红的鲜血从粗长的针头里渐渐注入自己的血管,“这不知是哪个人的鲜血?”她想起在圣大时,她和梦卿的一段对话。
“英韵,你是什么血型?”
“我是A型。”
“我是O型!”梦卿高兴地,“看来,咱们俩,将来谁出了事,只能我救你,你却不能救我。”
英韵一听也挺失望的,无奈地低下头。见她心有不甘的样子,梦卿更得意,“怎么样?还是你小气吧?”
英韵是有些气呼呼了,“我小气?你能普济众生!”
“你不仅小气,而且很粘,怪不得我妈说你依恋我呢!”
英韵知道A型血的人在情感上的执着,她不乐意地回击梦卿,“我是粘!哪像你随时都可以把别人一脚踢开!”
梦卿笑,“我才不会这么恶劣呢!英韵,O型血的人永远都是光明正当!”
梦卿当时的笑容是这样灿烂,英韵感觉着手臂上阵阵刺痛,今天她真的需要别人的鲜血时,可并不是梦卿在救她。她伤痛难眠时,梦卿不是来过了吗?英韵真希望现在输入她体内的鲜血是来自梦卿的体液,英韵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是多么渴望梦卿的一切啊!
血输完了,英韵正愣着,小周过来用厚枕垫托起她的上半身,“吃饭喽!小姐!”
已经穿上衬衣的英韵半躺着,小周坐在她床边,用调匙把菜粥喂入英韵的口中。英韵一直为此感到愧疚,她边吃边说,“能不能让我自己吃饭?”
小周指指英韵包着的右手,“你看你自己能行吗?”
“我还有左手呢?”
小周“哼”了一声,“得了!你人才刚刚能坐起来。”
每当小周把调匙送到她的嘴边,英韵与年轻的护士相视。小周是那种温婉、灵巧的女子,接受她的服侍时,英韵觉得心里十分舒坦。小周常常笑着,对英韵说些开心的话。她明白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奉献给她最大的仁慈,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世俗之缘吧!
在治疗过程中,英韵遇到了令她难堪的事。
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换药。这时,李杳她们会关上房门,在白亮的灯光下,小周、老范一起围在她的身边,李杳把医疗推车上的器械拿到手中,“你别紧张,换药时会疼,我们尽量轻一点。”
她们三人慢慢地把英韵身上的纱布揭去,英韵又陷入裸露的状态,她觉得有些羞惭。
李杳她们的动作已经十分轻细,但英韵还是感到伤口处的裂痛,她有时忍不住移动身子,李杳的手立刻停下来,“疼得厉害吗?”
英韵咧了一下嘴,嗫嚅了一句,“不要紧。”
小周小心地用药棉轻拭英韵胸前的烙伤,英韵疼得直吸气,“忍一点,一会儿就好了。”小周的声音那样柔和,英韵的一只手紧揿身下的席子,这个伤口是最疼的。但无论如何,女性的手、眼睛毕竟给予英韵温软、平和,不具敌意、狠毒的摧击性的安全感。
最让英韵恐慌的还不是换药,她伤势较重,不能下床活动。每天的方便事宜都由小周、老范亲手为她料理。这让英韵觉得实在难堪。
一次, 老范把便盆放到英韵的身下时,英韵极度不安。
“护士,你就抚我上厕所吧?”她几乎在哀求。
老范有点火了,“你慌什么?我都没嫌你!”
英韵脸涨红了,老范见她害羞得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好好躺着吧!等你自己能动时,你让我给你端尿盆,我也不干!”
老范的爽快流露着仁厚的心意。她也是个已为人母的妇人,她叹息着,仔细地帮英韵做着卫生清理。
英韵看着这个头上银丝初现的妇人,她的轻细动作让她的羞惭慢慢减弱,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尴尬情境,所以人是不可能完全独立自主的,总有需要他人照顾的危难时刻。
英韵不再抗拒护士的贴身照料,她的伤势反而让她得到了她意想不到的女性关怀。在她被敌人极限性摧残时,恰恰是这三个陌生的女子为她编织起一张女性之网,她们悄悄地承托住她,没让她直坠毁亡的渊底。
英韵终于能够自己坐起身来,小周笑着对她说,“行啦!你现在可以自己吃饭了。”
英韵被一种纯女性的氛围包围着,那些凛森强悍的军警突然离她很远了,她现在正被奇迹般地置于特制的安全区,她在其中获得了久别的正常人性。
随着伤痛的日益减弱,英韵明敏的头脑开始捕捉起周围的每一种感觉。已经穿上病衣的英韵,常常静静地靠坐床头,透过病房的窗口,她看到了外面淡黄色的走廊。
在走廊的窗户外,有着英韵喜欢的漫漫苍穹。尚不能行走的英韵,天空是唯一能让她感受到的遥远意境。当阳光在窗玻璃上向她烁闪耀亮,她觉得的不是酷暑的热辣,而是一种能清洗掉她的黑暗、血腥记忆的天国光能,它新鲜、蓬勃,充满非人间的超远。
渐愈的伤势使得炎热的夏日变得漫长、单调而平和,英韵每个下午都舒舒服服地睡上大半天,从没人来打搅她。护士们总是轻手轻脚地进出,深怕惊动睡着的她。
英韵渐渐地对孤寂的生活感到疲软,有时因为无聊,她从床的左侧翻到右侧,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地拉扯青色的枕席绳,她苍白的脸在治疗一个月后竟浮现出红晕,小周暗暗叹道,“呵,那个俊美的圣大女孩子又回来啦!”
入院以来,英韵再也没有见过那些审讯她的凶恶警察,但她在上厕所或散步时,看见走廊里经常有一个黑衣军警来回走动。他用冷漠的眼神打量英韵,英韵感到这种眼光的监视的敌意,她默默地走到走廊的窗前,透过铁栏望向窗外。
这座医疗所面临西郊的京山,京山秋天的红枫是圣京郊野的名景,英韵与梦卿每年秋天都要前去观赏,当时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她俩会先后被与京山相近的西郊监狱吞噬。望着京山的近影,它的不变的苍翠颜色,庞然巨大的三角山形,英韵想起已故的梦卿。
“可怜的朋友,我在这吞没你的西郊监狱,看我们一起逗留过的京山。也许我们还会见面,我这个抒写《帕拉斯》的天真孩子今生真的要为你这个美女子献身了。”
英韵的眼睛被铁栏遮挡,“这个铁栏包围的西郊监狱,和你所在的永生天国还有多少我没有逾越的距离?”
英韵回到病房,她正为京山引起的追忆而情绪激荡,却不知病房外来了一个一直惦记她的人。
恽云走进了李杳的办公室,李杳不在,只有小周在休息。她一见恽云,便客气地笑道,“恽少尉,你今儿怎么有空?”
“周护士,我……”
“是来询问柯英韵的病情吧?你坐,我这就告诉你。”
恽云难为情,他坐也不是,站也不好,“我就站一会儿。”
“你坐下!”小周善意地拉恽云坐下,她详细叙述英韵的近况,她日趋痊愈的伤势,她已能自如地行动。
恽云听了半晌不作声,“怎么,我说了半天,你没反应的?”
“你让我说什么?周护士,我总觉得我这个穿这身制服的,对她是个罪人!”
小周低下头,过了一会,她抬头,“她的伤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能痊愈了,到时候……”小周盯着恽云,“你们准备拿她怎么办?”
恽云愣愣地与小周相视,他的心被小周的这句话刺得直抖,他们都知道等待英韵的是什么。如果英韵必死,那么他与李杳、小周齐心爱护治疗英韵的所有作为都不过是徒劳。
恽云叹息,“她真不该啊!”
小周的心一阵绞痛,她眼睛都红了,“这么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孩子,不知是哪个该死的给了她枪!”
恽云看着小周,他没想到温婉的周护士也提出了这个最可怕的问题,英韵为了这个问题受尽了折磨,可现在除了英韵自己,又有谁知道那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是谁,他居然让年轻的女孩子去跳这种万死不辞的火坑……
恽云回答小周,“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她还是去做了。”
小周问,“她在这世上,对谁的感情最深?”
恽云低低地,“是她的妈妈吧。”他又想起那个半跪在地上、搂着昏迷的英韵哭泣的岑夫人,他眼神黯淡。
“不!”小周摇头,“如果她最爱她的母亲,她就不会去杀龙。”
恽云大惊,他盯住小周。小周继续,“你看过她的案卷,一定还有一个能够让她不惜赴死的人存在着!”
恽云脱口而出,“《帕拉斯》!”
小周不明白,“什么斯?”
“是……”恽云想起英韵的女友的名字――裴梦卿,但他说不出口,他只能说,“是柯英韵的获奖诗剧。”
小周还是没搞懂,“这有什么关系?”
恽云摇头,“太复杂了!周护士,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小周眼神一暗,“你去看她?我不知她是怎样看待你们这些人的,你不怕看她的冷眼,或者不怕让她受不良记忆的刺激,她被你们整得那么惨!”
恽云的脸发白,小周说,“我们都没有告诉她,是你为她献的血。随你吧,你如果想……”小周专注了恽云一眼,像他这种刚从大学出来的青年,还像京山上的山泉一样明澈、清淳着呢!她叹了口气,“嗨!我替你去问一声吧!”
恽云看着小周走出办公室,他整个人又浑身虚软起来。他望向室外的蓝天,八月的晴空,白云轻浮,澄澈如洗,上苍如此明净,它罩覆之下的人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腥脏污?那么多的难以踏平的不平?
小周表情淡淡地走进来,恽云的心剧跳,拒绝?接受?他不知小周给他带来什么答案。
“你去吧,她同意了。”小周诚挚地看着恽云,恽云激动得不知怎样回答,至少柯英韵还没把他视若死敌,“我跟她说是你献血救了她,她才答应见你的。”
恽云的脚都迈不开了,小周见他这样,不由笑,“注意你的神态、言语,别刺激她!”
恽云终于说,“我知道,周护士,谢谢你!”
恽云慢慢跨入英韵的病房,他看见那个两个月前浑身伤血躺在母亲怀里的女孩,此刻却衣着洁净地靠在病床上,那么安静,纯然无辜,这还是那个让人钦羡、才貌双全的圣大女学子呀!
恽云的眼神全落在英韵的脸上,英韵仿佛准备好了他的来临,她漠漠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罩单。恽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但英韵已与他相视了,那眼神是非常平静的,他不能再沉默了。
“柯英韵,我今天是代表我个人来看看你的,你的伤好些了吗?”
恽云觉得自己的开场白很蠢,但他又不知怎么表达自己。
英韵移开视线,“刚才周护士说你要来看我,我觉得我好像不值得少尉先生这样关心。”恽云脸红了,英韵继续说,“只是我想到两个月前,我妈妈曾来此地……”英韵一想起那天的情景,眼神便凝滞了,“……我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少尉先生,你了解一些她的情况吗?”
英韵再次与恽云相视,她醇和而平静,真的没把他当作仇敌。英韵的话使恽云明白,她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才见他的,因为他是那个惨无人性的场景中唯一对她们母女表现仁慈的人。
恽云的后背已经潮湿了,“你妈妈,还好吧!”他不敢看英韵,“你的家人一再为你的事与当局交涉,他们为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了。”他怕自己的话引起英韵的不安。
英韵果然悒郁地看着罩单,她为岑家带来多大的麻烦,她可是心知肚明的。她眉毛微蹙的样子,让恽云颇有些不忍,但他又为告诉英韵想知道的家人的消息而感到宽慰。
“你别太为他们担心,柯英韵,你好好养伤,也别让他们为你担心。”恽云说不下去了,可能吗?岑家人能不为终将赴死的英韵担心?这痛心疾首的未来……
英韵的脸有点苍白,她好一会儿才说,“恽少尉,我妈妈还能来看我吗?”她的声音轻了一些,仿佛软弱心性的自然流露。
恽云心一疼,现在英韵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是自己的母亲,她想见母亲,这个愿念曾经那么悲惨地实现过一次,难道第二次的会面会是幸福的?恽云深深吸了口气,“柯英韵,我会向上面表达你的心愿,但是我现在不能答复你。”
英韵又抬起头,她这时才看清西郊监狱中这个唯一对她仁慈的男子,他年轻,温淳,白皙,秀逸,一无所染的澄澈……他不就是伴随自己平安生长的表兄尹君,还有那个梦卿恋爱的玉白的米峰(尽管他最后无奈地背叛了她),国家戏剧院华丽舞台上娓娓诉说剧情的可森,西郊警署狭小囚室里竭力保护自己的任义……她不是在他们的扶助下才走到成功的今天?她柯英韵是一个承受过男人的恩惠的幸运女子呵!
“谢谢你,恽先生,谢谢你为我和我家人所做的一切。”英韵真真切切地向恽云道谢。
恽云咬了咬嘴唇,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已从这个聪灵、无瑕的女孩子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应,他看见英韵低着头,不再看他。
恽云觉得透不过气来,自从认识她……他视线快要模糊了,为什么是在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他的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位?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为了他的残存的理想主义与不灭的美之精神,他不顾一切地说,“柯英韵,你是我今生见到的最完美的女孩子!”此话刚毕,他便转身离去。
英韵因与恽云少尉的会面引起了一阵情绪的波荡,但第二天新的波荡又冲刷到她面前。
下午,小周拿来一大包衣服放到英韵眼前,“柯英韵,这是你家人送来的,你自己换一下。”
英韵一惊,昨天才从恽云的嘴里了解一点家人的情况,今天就收到他们的东西……英韵看着一件件崭新的衣物,她双手抚摸柔软的纺织品,“都是妈妈为我选购的。”母亲虽然从未与自己深处过,但她知道英韵喜欢的衣服样式。
英韵一直压抑自己思母的心念,那会掀动她悲哀的波潮。自从那次审讯室的会面之后,她就明白她是一个忤逆不孝的可恨之人,这个自己让母亲的眼泪泛滥成海,想想她一手造成的惨怖事实……
英韵的左手不由抚到自己红肿渐退的右手上,似乎这样的自我体恤可以表现她对母亲的无比歉疚,她在那儿半天不出声。
一旁的小周悄悄地看着她,身体日益复原的英韵面目[俊,躯身端匀,自有一种引人喜慕的可贵质素。小周特别喜欢英韵脸上透着的纯正气质,无邪明澄,像孩子一样……“这个女孩还没真正长大,如果她已经成长,她就不会处于今天的悲惨位置了。”小周暗想,难怪恽云少尉怜悯、欣赏她,他们天生就和这个凶残丑恶的世界不能相容。“嗨!只是苦了她的爱女如命的母亲了!”小周同情的悲叹。
圣京已经到了八月底,热浪退化得只剩余波。英韵在这个病房里,与李杳、小周她们相处了两个多月了,她们之间常常是无声相对,除了生活与医疗上的必要措辞,李杳她们还是十分谨慎地对待英韵,但她们的手、姿态、眼神给了英韵无比的安全感。英韵在心底默默地感谢她们。
英韵只能在走廊里活动,她常常站在廊道的窗前,呼吸晴朗郊野的新鲜气息,高天上的云绵白轻灵,就像她失去多时的自由。但是,英韵所要的温情并没离开过她,母亲的衣物,梦卿的幻影,家人的护佑……她掠过廊道里那个军警的黑暗体影,她走进病房。
小周刚把一瓶牛奶放到桌上,“喝吧,新鲜的。”
英韵笑,“谢谢,周护士。”
她的眼与白色的乳汁相对,不用品尝她就知道它的母性本质。她捧起牛奶,轻轻地放到自己的唇边,“妈妈,像这样的温馨我还有多少时间能够享用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