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下雪了!”
英韵被隔壁于闻光的叫声喊醒了,她一睁开眼,果然,满眼的白色雪光,一夜之间,圣大校园银装素裹,躲在被窝里的她都能感觉到这冰凉世界的清寒气流。
圣大美丽的雪景昭示着英韵已经跨入二十二岁的年龄,这天,元旦晚会照例在圣大的大礼堂热闹地举行。在这个众人欢腾的聚会上,面对着灼热的华灯、缤纷的人群,英韵坐在朱丹、白朗身边,默默地看着巴克斯在人群中欢舞,他们忘情的生之喜悦引出她巨大的悲哀。
朱丹轻轻地叫她,“英韵,你的《花殇》在《才子》上发表后,丁院长看了很欣赏,他跟我说,今年……”
英韵好像没在听朱丹说话,《花殇》是她在梦卿落葬第二天一气呵成的哀辞,岑夫人看了,立即打电话来约请她,她说她很感动。英韵婉言谢绝了,她说自己不想再为梦卿的事多说什么,她觉得不开心,这事没人能帮她解决。英韵不知道她的拒绝让岑岚很伤心,从中她看出英韵并没把她当作依靠,但她又没办法。
朱丹见英韵不知想什么,他提高了声音,“英韵,我不能不说你了,自从梦卿走了以后,你的魂就不在身上了,疏远我们,上课开小差,教授们都有反应……”
“朱先生,我知道。你想培养我,你觉得我有才,有前途,将来能留在圣大当教师、学者,可是,你想过没有,这留有梦卿身影的圣京大学,我还怎么呆得下去?”
“什么?你想离开圣大?”朱丹瞪眼了,“你准备去哪儿?”
英韵低头不吭声,白朗也板起脸,“你是想溜了?告诉你,没门!”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英韵不理他们,朱丹生气地,“柯英韵,你可要负点责任呵!我们化了那么多的心血培养你,你自己又苦苦奋斗到今天的程度,你想全部放弃……”
白朗狠狠地,“你这是在拆散才子社,你走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
那边的交谊舞又开始了,英韵看见巴克斯和一个异常漂亮却陌生的女生慢慢舞来,她的眉毛又蹙到一起,“难道刚走掉一个,紧接着又来一个?”
白朗见英韵在看那女生,“那是一年级的新生,叫李倩敏,也是个校花级的美女生。”
那个李倩敏在快乐地旋舞,她转得像梦卿般如神似仙,灿烂的笑容映得礼堂顶上的华灯也更耀亮了。英韵眼睛觉得刺痛,她一转脸不再看那女生,“管她是谁,反正都不会有好结果!”
朱丹说,“这样不行,英韵,听我一句,你不能再住七室了,整天对着梦卿的空床,你搬到研究生的单元房间……”
英韵立刻反应,“我不同意!朱先生,在本科生期间,我绝不离开七室。”
“这倔丫头,真拿你没办法。”
舞停了,巴克斯与李倩敏一起走到他们桌前。
“认识一下吧!英韵,我们圣大的又一个美女生――李倩敏,她也是你们海城人。”
李倩敏大方地朝英韵笑笑,“柯小姐,我早就听说你的才名了。”
“噢,你好。”英韵显然在应付。她淡淡地看了看李倩敏,她看见的不是李倩敏的青春容颜,而是梦卿的生命惨痛,她笑不出来,梦卿去世还不到半年,她熟识的同学、师长都已把她抛置脑后,一个个在此地兴高采烈地迎接新年。这世上真是离了谁,谁都能活下去。这世上惟独她柯英韵还没把裴梦卿真正忘怀。
英韵站起了身,“对不起,我人不舒服,先走了。”
“英韵!”朱丹大叫,许多人朝他们这儿看,英韵没回头。
英韵独自走在“嚓嚓”作响的雪地上,“又是一个,又来一个,怎么不会完?这白茫茫大地还有一片干净的时候,人世间的惨剧要演到何时才能了?那位无知的李倩敏正兴致勃勃地开演她的青春剧呢……”
英韵被夜里的寒风吹得直哆嗦,她又想起梦卿留给自己的遗信,她临死时的哀恳,领悟,她被无情的罪恶凶残地碾压过的灵肉,难道不是一直在要求她为她复仇?她能行吗?虽然,她气质上比梦卿更为坚毅,但是,她是阿奶的孙女,她更是母亲的女儿,阿奶关照她必须完完整整地回到母亲身边,她要在母亲欢喜的眼泪中品尝女儿的生命甜果。
英韵回到清冷的七室,一看见梦卿空着的床位,眼前不由浮现她生时在此地的笑容倩影。刚才那个李倩敏的出现猛烈地刺激了她,两个同样年轻、美丽的面影交相叠现,一阵透彻肺腑的难过击穿了她,她哭叫一声“梦卿”,便扑倒在再也不会有梦卿与她相对而坐的书桌上。
海城的冬天,马路两旁的树木,叶子都已掉尽,只剩下僵硬的枝条在空中乖张地蔓展。
远在京城的英韵准时回到惦记自己的阿奶身边。大学时代历经的并不漫长的四年,英韵已从十八岁的稚嫩高中生成长为二十二岁的英秀女青年,她充分育化的身体,非常诚真地学习,洁净地生活,使她在阿奶眼里呈现出不负厚望的可贵爱孙的形象。
阿奶不知道这次回家过年的英韵正怀着一段惨痛的人生经历,而未能从梦卿的死亡阴影中摆脱出来的英韵,也没有想到这将是她今生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英韵闷闷不乐于世俗的热闹气氛,小年夜的下午,她独自走出幽静的意文里,来到人来车往的海平路。
近临除夕,几乎每个路人都带着过年的热切气息,英韵心里却觉得隔膜,她的心是凄凉如被行人踏碎的薄冰。事实上,又有哪个懂事后的春节,英韵不是怀着隐秘的哀伤去孤独地度过?英韵望着商店橱窗内漂亮的摆设,这给冬日带来温馨的设计,只对亲近它的人才有意义。
一个穿着苍黄色毛皮大衣的华贵女郎在一个时髦的青年陪伴下,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穿着普通却形样优美的英韵无谓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回头朝英韵关注了一眼,大概这两人奇怪,英韵这样的好看女孩怎么会孤零零地走在马路上?
“这种无聊游戏可不是我人生舞台上的有趣景致。”
英韵把陌生情侣抛在脑后,在经过国安电影院时,她想起一年半前她与梦卿在此度过的两小时,那场并不出色的电影给予她的启示。而今天这里正在放映一部喜剧片,英韵的艺术口味较苛刻,她对言情、武侠、喜剧十分厌嫌,朱丹说她是象牙塔里的嫩雏儿。
一辆乳色轿车停在她面前,车上下来一个阔气的、拄着拐杖的老头,一边依着一个年轻、娇媚的女人,两人最起码相差三十岁,英韵暗暗叫绝,“哎哟!这仰人鼻息的女人怎么还这么神气?”
北风迎面而来,英韵颈上的白围巾愈加显得温暖,她弯入了可以回家的南明路,她看见了熟悉的国际礼拜堂。
在雕栏围栅的庭园里,古典的O式建筑俊秀挺拔,教堂尖顶上的银色十字架永远象征着被缚圣子的受难主体,被缚的主体在所有主体中是最伟大、自由、高贵的,岛矢志不渝追求这种起自天地的悲壮美,这是肉体变形之后引致的灵魂飞升。不过,英韵从不敬慕这位圣子,救世主遵循的原则,只能证明这个世界的顽强存在的无理与可恨。
“实在太可恨了!”英韵愤愤地走过礼拜堂。
回到家,阿奶递给英韵一封信,“好像不是梦卿来的。”
英韵一看笔迹就知道是朱丹的,“嗯,是朱先生的。”
“梦卿,好吗?”
英韵不看阿奶,“她,忙着谈恋爱呢。”
阿奶笑了,“这孩子,我挺惦记她的。”
英韵低下头,“我知道。”
室内的灯光温和地抚照在英韵的脸上,她忍受着阿奶对于梦卿的关爱。她对梦卿的恶讯守口如瓶,一旦被阿奶知道梦卿已经遇难,阿奶从此会陷于恐怖的联想,自己又为梦卿闯过一次大祸,她绝不能让阿奶知道圣京发生的一切。
朱丹的信对英韵倒是一帖清醒剂,他批评英韵意志消沉,难道她这个圣大女才子要“才随情没,志趋影亡”?
英韵躺在床头,看着室内雅洁的布置,就在一年半前,就在这个房间,十九岁的梦卿和英韵共同度过了一个爱的盛夏。
大二年级的暑期,海城给亚热带的艳阳蒸烤得天眩地花,英韵每日在自己的房间里,抒写着她的《帕拉斯》。
梦卿来信了,“我嫉妒那占据你的帕拉斯,你说那个世界有着我的生命气息,我又不胜欢喜。如果我让这温柔甜蜜的女性的自身亲临你的家,让我陪伴你度过两个月的炎热暑假,我的朋友,不知你这个一贯冷傲的女才子是否情愿接纳?”
英韵读完梦卿的来信,高兴地奔到二楼阿奶的房间,“阿奶,梦卿要来我家啦!”
手捏着梦卿的电报,英韵独自一人去海城火车站迎接远道而来的梦卿。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我的“属有感”。
梦卿随着英韵走进[寂的意文里,阔大的弄堂,红色的砖墙,黑漆如新的院门,每家阳台上摆放着观赏植物。梦卿笑着,“英韵,你长在了好地方。”
她们走到英韵的家门前,英韵打开了院门,带梦卿走进方砖铺地的院子,院内有一盆半人高的小青松,在明亮的落地玻璃门前,英韵停下来,朝梦卿看看。梦卿拉下戴着的草帽,她搀住英韵的手。
两人进了底楼的客厅,英韵见厅内无人,“阿奶呢?梦卿,你先坐,阿奶肯定在楼上睡午觉,我给你倒杯凉茶,我们这儿可比圣京还热。”
“英韵,别忙,慢慢来。”
英韵走到玻璃柜前,拿出两个杯子,她正在倒茶,忽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回头对梦卿说,“大概阿奶来了。”
穿着纤薄衣衫的阿奶从后门走进客厅,梦卿的呼吸刹那屏滞,这就是独自扶养孤孙二十年的坚韧老妇?看她衣着素雅,气质平和,她面容上的希望之光早已掩去了悲哀的内里。
英韵抢前一步,到阿奶面前,“阿奶,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梦卿。”
梦卿微微鞠了个躬,“阿奶,您好!”
阿奶微笑地看着孙女的好友,“你就是梦卿呵!”
“是的,阿奶,真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到你这儿来打扰,请你老太太多多包涵。”
阿奶握住了梦卿柔软的手,她皱纹密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张年轻、恬美的脸,“英韵,阿奶真替你高兴,你有梦卿这样的好姑娘作伴。”
英韵开心地,“阿奶,我的眼力与运气都不差吧!”
梦卿被她们祖孙俩的称赞弄得难为情起来,“阿奶,英韵这人架子大,当初是我硬凑上去,才把她拉到我身边的。”
阿奶招呼她俩坐下,“我知道,英韵从小就不善与人交往,我本来担心,她独自一人在圣京读大学,被同学冷落,受不了无人关照的孤寂。”
“哪儿呀?阿奶,英韵在圣大是才名远扬的优等生,同学们都对她钦羡不已,哪有冷落她的理由?”
阿奶笑了,“英韵就喜欢守着她那张书桌,读起书来可以整天不跟人搭话。”
“阿奶,英韵跟我一起住了两年,她可没少跟我搭话。”
“英韵幸亏是跟你住一起,要是换了个性格倔强的,那就糟了。”
英韵见梦卿与阿奶谈得融洽,她站起了身,“我上去一下。”
她独自上了二楼,来到阿奶房间旁边的卫生间。她仔细地察看浴缸,溜滑、净白,再看看整个白瓷砖铺地的光洁空间,和裴家清香的洗浴间相比,她家的洗浴环境也算能旗鼓相当地承应起梦卿的纯净娇躯。
在英韵的心头,不仅有着对女友悉心照料的爱诚,还有另一种强烈的体面的需求以赢得这位美少女的满意与期许。她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求爱于人的愿念,惟独梦卿使英韵第一次放弃了自我。
她把新的乳白浴皂与浴巾轻放一旁,满意地看了一下,走出了卫生间。
梦卿被英韵领上二楼,英韵问,“你是先休息,还是先洗澡?”
“先洗澡,我都热得没汗流了。”
“你把行李放到我的房间去。”
一走进英韵在三楼的房间,一左一右两个偌大的横套间,一间书房,一间卧室,梦卿欢喜地叫,“噢!英韵,真有你的!你可是太幸福了!”
英韵也笑,“还不是和你一样,前生造的福。”
梦卿感动地体会着英韵那种与生俱来的纯净与清贵,这个三十平米的大房间就是培养英韵的幸福温室了,又见温室中长成的俊美英韵对自己说着体贴的话,不由更加欣悦,“是呵!我也觉得太幸福了。”
梦卿拿起换洗的衣服,不容英韵防拒地靠近上前,她突然吻了英韵的脸,“我在这清雅的房间,看到了你短暂无瑕的历史。”
英韵眼前一阵迷化,“哎!你可别这么袭击我。”
梦卿拉着她走出房门,两人说笑着来到卫生间。一进门,梦卿又被它的光洁明亮打动了,“这卫生间真大,你这家伙真是万事具备。”
英韵指着水龙头,“你拧一下,水就下来了。”
“这还用你教?不放心,干脆你来伺候我。”
英韵做了个怪脸,“我可不敢。”她想走。
梦卿拉住她,“真把我一个人撇下?”
英韵坦诚地望着她,“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
梦卿当然明白,但她故意装糊涂,“最讨厌什么?说给我听听。”
“我最讨厌看见不穿衣服的女孩子,特别是像你裴梦卿这样的!”
梦卿感动地拥住英韵,“我知道,英韵。”
梦卿到海城的第二天,她便随英韵到了海城最著名的江滨大道。
一看到宽展的江滨大道,梦卿轻呼一声,“和图片上一样呵!”
迎面是大道的起点――润江桥,高大、灰色的交叉型铁桥栅令人注目,英韵与梦卿跨上桥面,“它总让我想起滚滚轰响的战车,和一卡车一卡车被运往前线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你怎么想得那么充满火药味呵?”
“它是沉重而威严嘛。”
“可我觉得这是让恋人们谈情说爱的浪漫之地呀。”
数百米宽的江面上,太阳照得江水金光闪闪。在这热烈的早上,几只白鸥来回低旋,它们的体内有着泄发不完的生命力,有的“噗噗”地扇着灰白的翅膀,灵巧地飞翔;有的率性地跃入江中,仅让头浮在江面,看着这独立特行、肆意翻飞的海鸥,英韵“扑哧”笑了,“它们是在锻炼身体,还是在表现强旺的生命感?”
“这是一道蛮好的风景线嘛!江水悠悠,白鸥回旋……”
英韵笑着拉梦卿下桥,“你不是说它是恋爱佳地嘛!”
她们沿着高阔的江堤慢慢前行。天气很热,行人稀少,人们都躲到江堤对面有高楼巨影遮阳的道路上。英韵与梦卿是一定要观赏润江的全貌的,两人打着一把阳伞,在太阳底下尽兴逍遥。
一路上,梦卿不时拉着英韵,到冷饮铺买冰棍压火。
英韵怕梦卿忍受不了热辣阳光的曝晒,“晒黑了,你妈妈和米峰可要怪我了。”
梦卿挽着英韵的胳臂,“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哪看得见?”
英韵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这条从小熟悉的江滨大道,今天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她正与一位美人同行。堤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地朝她们看,一个佳人翩翩,一个俊子悠悠,真所谓“珠连玉合,一双连璧”。
中午,英韵在江边的“海上楼”请客梦卿。她是第一次为梦卿做东,有些羞怯。倒是梦卿老练地召唤侍者,人家还以为是梦卿在请客呢。
这顿午饭是由“海上楼”明亮的玻璃窗外平波轻漾的润江作背景的,梦卿的笑容没有消散过,英韵的快乐就是那桌丰美的菜肴也比不上。
她们欢欢喜喜地走出“海上楼”,刚刚迈下大理石的台阶,突然从饭店的拐角处冲过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小姐,给点钱吧!”
那孩子的脸上只有眼睛与牙齿是明明白白的,他细小的胳臂直伸在英韵与梦卿跟前。
英韵一楞,她想了想,刚要掏钱,梦卿眉毛微皱,一把拦住英韵。她叹着气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她纤巧的手指轻捏着纸币递了过去,不与孩子的脏手接触,得体地把这件善事做完。
那小孩不停地叩头,“谢谢小姐!”要不是穿着一身破衣,那样子还真耐看。
梦卿赶紧拉着英韵离开,英韵忍不住笑,“梦卿,破财行善,功德无量。”
“你自己不行善,袖手旁观,还好意思笑?”
英韵打起阳伞,“你不是抢了我的先吗?”
梦卿撒娇地,“我知道,英韵不是坏良心的吝啬鬼。”
“如果我是吝啬鬼,你会和我并肩偕行?那你的米峰可要怪你择友无眼了。”
半个月后,英韵带梦卿把海城的佳景都浏览了,她谑笑梦卿,“照照镜子,看你身上的皮蜕掉几层?”
梦卿凑到她跟前问,“怪我天天让你苦晒太阳了不是?”
“舍命陪美人。值!”
“哟!这副腔调什么时候学会的?怎么这么中腔中调的。”
“在你身边学的。”
“我什么时候教你的?”
“不用你教,谁在你身边,日子一长都会这样。”
梦卿不依地去拧英韵,英韵低叫,“客人不能欺负主人!我祖奶奶在楼下,她可不会让你这么拧我。”
梦卿乐不可支地拥住英韵,“这么欺负你,阿奶才不在乎呢!”
一天, 阿奶买回一只蝈蝈,梦卿开心地把它挂在英韵房间外的阳台上。她悠闲地躺在
竹躺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听荫凉处蝈蝈的鸣叫。
英韵走进房间,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递了一块给梦卿,“凉快一下。”
梦卿笑得眼飞神驰,“蝈蝈的声音就能使我凉快。”
英韵看了一眼玻璃门外的小竹笼,“它会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身处浓荫,地面满布斑驳的树影和穿过叶丛投下的碎光,人靠着宽厚的大树干,闻着绿林里清新的气息,这是炎夏中一个冷清宜人的另辟之隅。”
梦卿轻啮红润的西瓜,英韵拿起扇子轻轻摇着,梦卿回视她,英韵平静含笑。
“英韵,这么看着我,真有意思。”
英韵摇摇头,“什么意思?”
“问你呀?”
“没意思。”
“有意思的。”
英韵侧眼瞧她,“梦卿最会耍人了。”
“我耍你了吗?”
“被你耍的人怎么会知道?”
梦卿乐了,“我就喜欢惹你。”
“惹得我生气,你就开心了?”
“惹得你火冒三丈着起来,我就更凉快了。”梦卿把吃剩的西瓜皮往英韵手里一塞,英韵无奈接过,她那样儿,真比挨她训的米峰还要可怜。
等英韵又回到房里,梦卿见她神情漠漠,便把她拉到竹躺椅上,“你怎么比米峰还听我的话?”
“是吗?”
梦卿坐到英韵身边,“我怕你生我的气。”
“我气量那么小呵?”
“你的表情已被我量出来了,还嘴硬。”
“人不可貌相。”
“对你的相,我可是看得入木三分。”
英韵沉吟了一会,“古人说,伴君如伴虎,嗨!我再加一句,伴卿如伴蛇。”
梦卿差点跳起来,“你这坏家伙,这么寒碜我!”
“何谓美人,有夫子曰: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上天入地,能耐大着呢!”
梦卿笑,“捧我煞我……”她点着英韵的鼻子。
“没辞了吧?”
梦卿伏在英韵的肩头,“你这么抬举我,我可有点受不了。”那轻语浅笑的样子,在英韵看来实在是调弄人,这双盈盈闪烁的眼睛,是属于自己的吗?
“《帕拉斯》写得怎么样?”梦卿关切地问。
“还有最后一幕。”
“《生》、《嬉》、《爱》……”
“《死》。”
“我总觉得帕拉斯不该死,雅典娜太冷酷。”
“帕拉斯必须死,因为她要与女神融为一体。”
“帕拉斯岂不成了客体物?”
“不,她是雅典娜的心脏。”
“我喜欢《嬉》,那时的雅典娜与帕拉斯都是孩子,纯真,稚嫩,两人手拉手,在山间、河道里奔跑、游戏,她们的衣裳在阳光与仙风下能化成花瓣,鲜靓,透明,清香……”
“那时候,梦卿在圣京的哪个角落游嬉?我可是独自一人在这个大房间里搭积木。”英韵不好意思地笑,“我把色彩缤纷的积木围成一个庄园,园内绿树成荫,青草如毯,那幢以半圆型桥式结构组合的主楼是我最向往的家园之精髓――太阳门,我能进入这扇门吗?我孩子气地把它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好像成了一个被拖回故园门前失去记忆的孩童,前世,今生,我梦幻中的太阳之家。”
“太阳门直通H,英韵,你这么小就受到神的召唤了。我小时候跟着妈妈在天洋,和表兄妹、堂兄弟一起玩,整天不是在东家吃饭,就是在西家入梦。那些哥哥、姐姐们全都宠着我,我大伯特意买了辆小三轮童车,专让他的儿子载着我在他家院子里兜游,惹得他的妹妹妒忌死我了。”
“我就不妒忌,梦卿,如果你老是在那车上得意洋洋,吆五喝六,我就跑到院子一边……”
“怎么样?”
“跟花鸟虫蝶玩去了。”
“你又欺负我……”梦卿把英韵的头拥入怀中,英韵任她作动,“是你欺负我!”
梦卿的头埋到英韵的颈上,英韵被梦卿弄得直痒痒,“哎哟……”她挣扎着笑,两人正在嬉笑拥抚,却不察阿奶站在了房门口。
阿奶看着自己的孙女和梦卿,卿我相惜,她呆了一会,没有进去,悄悄离开了。
午后,梦卿在洗浴,阿奶来到英韵房里,她想了一会儿,“英韵,你和梦卿好像太好了吧?”
英韵觉得不对头,“什么,阿奶?”
“你跟她的游戏,下午我都看见了。”
英韵脸红了,“阿奶,梦卿和我一直这样的。”
“是吗?你们……”
“阿奶,这又什么!梦卿又不是男的,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梦卿这样待我好的人,要是没有她,我……”
英韵的率性让阿奶大惊,“这样下去怎么行?你们还结不结婚?”
“结!梦卿不是有男朋友了?”
“英韵,我可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女呵?”
“阿奶,我都明白,我和梦卿之间的事不会妨碍各自的前途,你不必担心。”
英韵恳求的眼神终使阿奶停止了追问。阿奶走后,英韵觉得很不安,被阿奶看见自己与梦卿亲热的情景,她老人家已产生不好的预感。事实上,她与梦卿的一切不过是一种闺房游戏,梦卿不可能为了英韵放弃米峰,英韵也不会强求梦卿承诺什么,她们之间是没有契约的。而从英韵这方面来说,她更能够为了梦卿抛弃异性,她以后回归富贵的母家,自己又有体面的职业,根本不用为生计犯愁,两个女孩子,双双谐和,避离尘世,那样的生活,她才求之不得呢!
“嗨!不是我不可能,而是梦卿做不到。”英韵的美梦也就是一个大大的句号吧!
阿奶并没在梦卿面前露出异态,她理解了她们,英韵松了口气。安逸与幸福像盛夏的荫凉轻覆在她们头上。
那晚,英韵坐在躺椅上看当天的报纸,梦卿舒适地靠在床头,她笑自己喧宾夺主,后来她缠着英韵把小时候的照片全拿出来,英韵无法推辞,托出了全部的底子。
梦卿不声不响,历历过目,英韵有些不安,到了最后一页,相册里出现了一张世界名画的小型复制品,“母与女”,梦卿拿起它,一个美丽、清雅的贵妇半侧着身,她温柔地搂抱住一个正视前方的金发小姑娘。穿着白裙裳的女孩,稚嫩、赤纯,她的天真、娇美一览无遗、尽展人前,她粉红色的肌体是她母亲怀里的温情核心。再看那年轻的母亲,神态自然、安谧,脸上透出生活的舒适与快乐,她的母爱就像春天的风轻快、爽洁……
梦卿颇含意味地,“英韵,你的真相就在这里。”
英韵见她注视《母与女》,“这本相册,我和阿奶一人一本,这张图片是我加上去的,你可别跟阿奶提起。”
梦卿说,“我会这么笨吗?”
“我很不放心我阿奶……”英韵住了口。
梦卿靠近英韵,“英韵,告诉我,你的父母在哪儿?这幅画是你身世的大显相。”
英韵低着头,“我对你这样,你还不相信我?”
英韵摇摇头,她抬头看着梦卿,梦卿完全可以成为她的纯洁心事的倾听者,向她诉说就如同向自己的至亲姐妹诉说,“我早就没有父亲了,我是我父亲的遗腹子,我只有母亲!”
那类家世的演绎在英韵并不困难,梦卿的手、身体始终贴近着她,英韵来历的浪漫性让梦卿终感到女友生命的高贵,她拥抱英韵,“我真羡慕你,亲爱的朋友。”
英韵看着自己的房间,“我有时躺在床上,想象这儿不是我父亲生长的房间,这床的绵软总让我怀想我母亲。如果现在在圣京等待我的不是我母亲,那我就找不到我生命的本源了,我庆幸我的母亲还能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幻觉我躺着的床是我母亲年轻时芬芳美妙地着落过的,她的幻想的岁月在这只软枕上无数次流过,为什么不能化作我梦乡里的半江碧波、一片风月?可我从来没有在梦中如愿过,她一直隐藏在我目光不及的视域之外,我可能缺少回到母亲怀抱的女儿的力量,事实上,我早就失去了作为女儿的幸福,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我。她对于我的缈远设计,她对我这个天外来客的惊惧欢喜,她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我不否认,我遗忘了我父亲,我是女孩,本能地倾向母亲,我躲避阿奶的目光,竭力隐藏思母的情感,阿奶与母亲是我两段不同的、先后交叉的必经历程。”
“你这家伙,一开始就认准了母亲,你把这种思想隐藏得有多深?英韵,在阿奶没有告诉你母亲的真实身份前,你是怎么想的?”
英韵坦白,“我不是告诉你我积木搭构的太阳门吗?那个家是奢华的,因为我祖父的豪华客轮给我带来贵奢的想象,我不太可能想象、认同没有身份与地位的父母,阿奶为我提供的生活环境也促成了我的这种思想,是否太虚荣了?”
梦卿点着英韵的额头,“你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一样强!”
英韵象是躲避不堪似的,一下抱住梦卿,“原谅我,我这么虚荣,我不能忍受任何不理想的物存,正仿佛我喜爱你的存在。”
两人双目相对,梦卿看到英韵对她、美、爱的绝对赤诚,她任她拥抱,英韵吻着梦卿的脸、嘴唇、颈项,“我爱你。”
“我知道。”她回吻英韵,“等你以后回到了母亲身边,就把我丢了吧?”
英韵皱眉,“那我还是柯英韵吗?除非我死了!”
“我的妈!我不允许你这么咒自己。英韵,没想到,在圣京有那么些房子、车子等着你……”
“我才不稀罕那些玩意呢!我爱妈妈,我爱你!”英韵轻咬梦卿的体肤。
梦卿一时说不上话,她抚摸英韵的衬衣纽扣,“英韵,你天生就有翅膀,会飞的人,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像你这么与我对话,在我心里掀动波潮,我喜欢你……”
英韵不舍地抱紧梦卿,“我离不开你……”
梦卿不忍地,“我不离开你,英韵,不离开你……”
第二天早上,她们起床后就去了外面,阿奶见她们两人眼睛都虚肿着,象是哭过似的,她不忍说她们什么,随她们去了。
她们先进了海城著名的“Q家沙”点心店,糯软的糕点,晶亮的糖粥。
英韵喜欢豆沙糕,“真甜!”
“就像你对我说的情话。”梦卿笑道。
早餐吃下去后,两人昨夜的郁伤被清洗掉了一些。
两人在海平路上慢慢走着,梦卿喜欢逛些服装、食品店,英韵咕哝地,“那都是娘娘们的爱好。”
“你今天就陪我这个娘娘逛商店。”梦卿得意地挽起英韵的胳臂,“耐心点。”
英韵无奈地随着梦卿走进一家家她平时看也不看的商店,她看着梦卿和布店里的女营业员兴趣盎然地讨论某块布料的质地、价钱,她自己站在一边,觉得真傻。
梦卿在食品店买了一大包牛肉干,“英韵,咱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她先把一块牛肉干塞入英韵的嘴里。
“到前面的国安电影院吧,不知在放什么电影?”
那天“国安”在放映一部很普通的战争片《侠将》,英韵本来想不看,梦卿说,“解解闷吧。”
电影已开始了,她们摸黑找到座位,“吃呀。”梦卿不时把牛肉干送到英韵的手上,英韵却说,“干!”
梦卿笑,“等会到外面帮你灌冰泉。”
电影里的男主角侠将举起了义旗,但他的独子文不幸被敌人拘为人质,看着男性的文最后被惨杀的情景,英韵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想起梦卿扮演的凯瑟琳公主。侠将脸上纵横的眼泪在英韵的眼里好像没什么感染力。
这时,梦卿好像知道英韵的心思,她的手伸过来握住了英韵的手,英韵在黑暗中望向梦卿,梦卿朝她笑笑,英韵贴着梦卿耳朵,“公主,只有你的鲜血才能使我泪水肆溢。”
电影在继续,英韵想,“文是那种岛狂热歌颂的男主角,可是他有我身边的梦卿那么美吗?梦卿的名字才有着最为光耀的美的姿彩,她不是为这无数的美的女青年而存名的嘛!”
梦卿在英韵家如鱼得水、自由自在。
有天,两人一起午睡,英韵未醒,梦卿先悄悄下了楼。阿奶正在厨房里摆弄绿豆百合汤给她们吃,梦卿赶紧上去帮忙。
“梦卿你在帮我的忙,可英韵还在楼上睡大觉。”
“阿奶,认她多睡一会,她整天看书,还要创作,太累了。”
“难得你这么体谅英韵,英韵她可真是好福气,摊上了你这么个好朋友。”
梦卿开颜了,“阿奶,你不知道,英韵对我的好,那才叫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呢。”
“是吗?想不到,英韵她平时不大跟人说话,还会这么关心你?”
“她就对我一个人尽心,英韵,她很柔和,别人看不出来。”
“她是真的喜爱你吧,你这么个好姑娘!”
梦卿难为情了,“阿奶,我也喜爱英韵呀,这种事可不能唱独角戏。”
“汤弄好了,孩子,你去看看英韵醒了没有。”
这天傍晚,米峰与苏苇的信一起寄到梦卿的手中,梦卿把两封追索亲情的来信向英韵公开,英韵看了,怏怏不乐。
梦卿问,“怎么了,他们不是也向你问候了?”
“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吃醋了?”
“我吃你什么醋?”
“别不老实!”梦卿更逗她了。
英韵真的不高兴了,梦卿走到哪儿都有人把她当宝贝似的捧着,而她自己至今连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梦卿见状连忙去拥抱她,她看见英韵眼里隐抑不住的哀色。
“都是我不好,英韵,对不起噢!”她的柔唇温软地贴的英韵的脸上,“别这样,英韵,看你不高兴,我会难过的。”
“没什么。”英韵勉强笑笑。
姑母柯璞请英韵与梦卿去玩,两人来到尹家。尹令圭去上班了,柯璞一个人闲得发慌,养了只小兔子解闷。
小白兔瑟缩在银色的小笼子里,梦卿开心地打开笼子,它哆哆嗦嗦得任人抚弄,惹人怜爱。
英韵笑,“梦卿,怯弱在此是一种十分可爱的品性,这小白兔真是引得铁石心肠的人也能软化得细致柔情。”
“这就是你的心地吧,你跟小白兔差不多。”
英韵想细看小白兔的眼睛,但它苟头缩颈,毛绒绒的身躯微微颤动,英韵说,“我真不忍碰它。”她收回手。
柯璞赞道,“英韵这么柔和,将来不知哪个男孩有福……”
梦卿打断柯璞,“姑妈,我可不许英韵谈恋爱。”
柯璞吃惊了,“为什么?”
“你别看她在我们面前那么自在,要是谈恋爱,她太嫩了,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
英韵被说窘了,柯璞叹气,“梦卿说的有道理,英韵读书行,要让她对付社会上的人,她是太嫩了,嗨!我也在为君君担心,他也是个书呆子。”
柯璞告诉她们,尹君在F国学业有成,已有了个F国女友。
“那君哥毕业后可以留在F国了?”梦卿问。
“他的女友是他的教授的女儿,那个教授很赏识君哥,他毕业后就可以加入F国国籍。”英韵回答梦卿。
“那姑妈可以出国啦!”梦卿高兴地。
“我自然随他,我总算没有白养我的儿子。”柯璞满足地。
“姑妈你真是好福气,以后君哥再为你生个混血的孙子、孙女……”
她们三人都笑了。
从姑妈家出来,英韵带梦卿看了自己的高中母校――海西中学。
在仅仅四百米长的沁园路上,海西中学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路段。长春藤由里向外探出深绿色的枝叶,藤条爬满了三米高的厚实围墙,“海西”的大门旁竖立着白底黑字的校牌,从紧闭的黑色铁栏校门望进去,一个空旷、长方形的操场。她们在马路对面抬头,望见了四层的教学楼顶端的大圆钟。
“这只大圆钟陪伴我度过了三年的高中。”英韵望着熟悉的大圆钟。
她们沿着沁园路向前走,整条路幽静少人,学校对面开着家文具店,梦卿看见店内闪闪发光的柜面与精美的文具。走过去是一排带院子的尖顶洋房,那院墙仅有一人高,梦卿朝里望去,也是人声静息,只有青青树叶在墙头招展。
“海西离姑妈家才十分钟的路,环境好,又是名校,且不用住宿,阿奶和姑妈当时一致要求我考这个学校。我考入后的三年里,学业很顺利,学校的师资力量很强,学生的质地也不错,都是中产阶级的子女……”
她们拐弯离开了沁园路,经过一家咖啡店,因为是摆在人行道上,她们便买了两杯冷饮,坐在了撑着太阳伞的圆桌旁。
英韵吃着让她倒吸冷气的冰块,她看见咖啡店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幅美少女的广告画。那少女穿着一件白色、敞开的背心,她的肤色像被烈火炫照着通体火红。
“梦卿,你看她。”
梦卿不经意地,“好像是个女侍,漂亮是漂亮的。”
“岂止是漂亮?她的视线漠然地下垂,仿佛被她的情境淹溺着,她娇嫩的容颜让火红色渲染得倍增一层牺牲的光彩,颓靡的青春,与少女死亡之辉煌,祭物,过于感性、迷醉的酒神之杯中的鲜红液滴,谁敢端起她放到唇边品尝?”
梦卿笑点英韵的鼻子,“怎么和巴克斯一个味儿?一个美丽的女侍引得你雅兴骤起,是伊芙姬妮亚、安提戈涅、波吕克塞娜、卡米尔,还有什么?”
英韵喝了口冰水,“还有那注定的、致命的、不可思议的一切……”
“请问姐姐,沁园路怎么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突然站在她们面前。
英韵抬头回答,“往左拐。”
“谢谢姐姐。”女孩笑着走了。
英韵噘嘴,“我不喜欢被人叫什么姐姐妹妹的。”
“刚才的女孩那么温和、礼貌,你不要做姐姐,我要做。”
“是呀!你人缘好,梦卿姐姐。”
“你叫我怎么这么顺口?”梦卿笑问。
“因为我已经被你制服了嘛!”
“能够制服你柯英韵,还真不容易,这说明我裴梦卿还有点本事吧!”
“你裴梦卿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女神嘛!”
回家后,英韵洗浴后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觉得刚才与梦卿的对话激起了她的创作灵感,她坐到书桌前,写下了《帕拉斯》的第四幕。
梦卿洗完身,轻轻踏入室内。她看见,在绚烂的夕照下,英韵独坐桌前,颇耐孤寂的写作之姿。
“她可是个会让她的母亲爱煞疼煞的女孩,因为是女孩而更教人惊喜、悦爱的奇异,她的存在是为了超越,而且是命定着超越这个限定的世界,她真让人妒火中烧!”
她靠上前,“英韵,写什么呢?”
英韵一回头,她的眼睛毫无防备的清淳,“你听!”
雅典娜噢!帕拉斯,我也不知道我手中的剑怎会真的刺入你的胸膛?不!我不相信!这不是我要对你做的。
帕拉斯雅典娜,尊贵的女神呵!那酒液已被你姐夫偷换,如果你赢了,你一定会不听劝告去饮下。而我赢了,阿波罗却不会让我喝。
奥菲士小女神,我早就劝告你,别碰你疯哥哥的酒液,女的喝了会乱性……看!男神们都跑光了,他们原本想跟你们开个恶意的玩笑,但现在,女孩子的鲜血也让他们觉得害怕了。
雅典娜帕拉斯!帕拉斯!你的血为什么像这毒酒一样鲜红?我为你堵住这决堤的血河……帕拉斯,我要跟你一起去普鲁东的冥域。父神啊!你为何要助我这一剑?
帕拉斯雅典娜,你安静点,听我这最后一番话……
雅典娜帕拉斯……
帕拉斯女神啊!我们相识不过才十年,我认识你时,你还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和我这凡人的女儿无甚别异。但你总归是神,我尊崇你,高贵的雅典娜,每当你无染的体肤触及到我,我是多么感激自己拥有的完美体躯,我幸福,不就因为我这与你相应称的女性青春?年轻的女神,即使我闭上眼睛,我的灵魂也能感觉到你拥抱我的爱的热情。我高兴呵,我帕拉斯能在你女神的情爱中生长,又在女神的怀抱中灭亡……
雅典娜帕拉斯,我去跟父神说,求他让你和我一起永生。
帕拉斯不!不!凡人是不可能获得永生的,我没有你女神的造化。可爱、天真的雅典娜,你看我的体血已凝固如铁、不再流泄,我的魂儿将被普鲁东拿去,我已看见冥河渡手的幻影在向我逼近,雅典娜,最后一次拥抱我呀!别松手。我只求你,在我死后,别忘了我帕拉斯,我是你处女神的忠诚伴侣,为了你,我弃置了生命,为了给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子保留一个光辉的源头,有了你,她们的灵魂就不会黑暗;有了你,她们的青春就会被你的智慧完全照亮。雅典娜,别忘了我……
雅典娜我答应你,帕拉斯,从现在开始,我的名字前面置上你的名,我不再是雅典娜,我智慧女神的全名是――帕拉斯雅典娜!你听到了吗?帕拉斯……
帕拉斯听到了,我没力气了……雅典娜……
雅典娜帕拉斯!帕拉斯!你的眼睛别闭上呵!……帕拉斯……呜……
奥菲士嗨!一意孤行的雅典娜,小妹妹,当你女友的灵躯横倒在你眼前,你的眼泪可能像仙泉浇灌枯萎的花朵一样让她重新开放?悔之不及呵,可怜的小女神……
梦卿揽住英韵,“你这家伙,这么聪明,可怎么了得!”在如此亲近她的时刻,梦卿从英韵天真的脸上看到了京山顶上那种青翠松柏的色质――生命无损的健全之机能,和充分吸纳鲜洁空气的纯净精神,她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表达机会,为了她的由来已久的感动,她搂住英韵的头,“你真教我妒羡相生!”
这天清晨,英韵尚在朦胧的睡境中,梦卿却已醒得像头急欲起跑的小鹿,她整理自己褶皱的睡衣,见英韵背朝她侧向另一面的睡态。
英韵被梦卿的动静所扰,她睁开眼睛,转过身,“你起来了?梦卿!”
“英韵,你冬天的时候,老喜欢往我怀里钻,可到了夏天,你就常常背对我,你倒蛮实用主义的。”
英韵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迷糊样儿,“我怎么没觉得?”
梦卿点她的鼻子,“你还装傻!”
英韵醒了,“夏天太热,两人粘在一块,难受……”
梦卿拿起绢扇朝凉席上的英韵轻摇生风,“这下凉快了?”
她细语轻柔的样儿使复苏的英韵感动了,她真挚地叫了一声,“梦卿!”
“哎!”梦卿欢喜地应道,她伏下身。
英韵毫不抗拒地接受着梦卿纯洁双手的拥抱,她的手柔软温暖,绝无威胁与污秽感,贴靠在她的肌肤上,使她的身心舒适、润泽。她闭起眼睛,享受梦卿纤柔双臂的亲抚,鼻子尽情吸纳梦卿怀里的温馨,这就是未知的、或者已知的女性爱吧!是最教人妥帖、最给她安稳的怡乐花园,像喷射的清泉晶莹透明,没有阴晦黑暗的掺杂。在她们两额相抵、笑波微漾的年轻面容上,由她们内心闪射而出的青春的辉光交织一起,梦卿的欢悦与英韵恬纯的生命至情全都融化在这相爱的情境中。
晨光默默地洒在安静了的她们的身上,英韵舔拭着自己的嘴唇,那上面留有梦卿的体液的甜蜜。
“英韵。”
英韵没有应声,她在出神。
“你想什么?”
英韵深深地呼吸,“你想什么?梦卿。”
“你比我小两个月呢,你需要我爱护的稚嫩……”
英韵看着梦卿,笑,“梦卿,你不完全是姐姐……”
“那我是什么?”
英韵望着窗外热烈的阳光,“你就是梦卿啊!”
“什么意思?”
“梦卿就是亲爱的梦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