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韵与朱丹、巴克斯、任义等人一起到了裴家。
裴家笼罩在一片悲惨的气氛中,英韵看着她熟悉的、雅致的客厅,这个家庭已失去了真正的核心与未来,面对神情迟滞的裴阳,英韵知道任何的提问都是残忍的。
“伯父,我是今天中午才回来的,我来的太晚了……”
裴阳望着与女儿同龄的英韵的清俊的脸,一个依然青春年少,而另一个却玉陨香消、覆水不收。他眼泪忍不住的掉了下来,“英韵,她昨天刚刚火化,本来想等你回来,可想想她已成了那副样子,还是别让你看到吧!”
英韵也泪水盈眶,“伯父,无论出了什么事,梦卿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
裴阳长叹,“她有张纸条留给你……”他走进梦卿的房间,一会儿他拿着一张白色的卫生纸走到英韵面前,“这是她临终前写的血书。”
英韵已听说了,现在真的看见梦卿最后的遗言,她整个人虚脱般疲软。她接过血书,褶皱的卫生纸上,是梦卿用自己的鲜血书写给她的心声,“英韵,我想你!”
她的眼泪不停地落在纸上,“我回来的太晚了,我不知道她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在圣京,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巴克斯走上前,“都怪我,我们不该去S峡、E山那两处胜景游玩的。”
朱丹说,“她最后想到的人是英韵……”
裴阳说,“你们去看看她的灵堂吧。”
英韵和众人走进梦卿的卧室,房内的摆设依旧,梦卿的遗像是她十八岁时的留影,十八岁的青春,十八岁的明慧,十八岁的翔飞天庭的美丽与幸福。深黑的镜框下燃着一支古色的沉香,梦卿说过她对这种异国的奇香有一种敬慕的欢喜。
英韵在靠近南窗的书桌上,看见自己和梦卿在海城家中天井里的合影,她俩站在小青松前,身后的落地玻璃门在日光下闪烁,梦卿的甜蜜与英韵的[俊相得益彰。
巴克斯拿起相片,“拍得真不错。”
大家都凝视着照片,裴阳看着英韵,现在活着的英韵仿佛是梦卿的化身,“她的遗骨暂时寄放在天平公墓,等到了冬至那天落葬。”
英韵难过地低着头,朱丹拍拍英韵的肩头,他想起自己的姐姐朱赤,“嗨!都是这么走的。”
英韵明白朱丹的意思,难道美丽的女子都要这样突然融化掉,这算什么天意?
英韵他们一走出梦卿家的大楼,巴克斯就气恨地说,“梦卿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任义参加了梦卿的整个丧仪,他说,“警察认为是梦卿的男朋友害了她。”
“证据呢?她那个男朋友到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着,如果梦卿想自杀,何必跑到京西公路那么远的地方?”
于闻光说,“警察一口咬定是梦卿咎由自取,上了男人的当,说她已失身给她男朋友,现在男朋友失踪了,她无脸见人……”
英韵火了,“胡说!我对他们最了解,米峰不是那样的坏人!”
巴克斯虎起脸,“还不坏?啊?柯英韵,梦卿都被他弄得一命呜呼了,她无论和我们中的哪个男士谈婚论嫁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任义,你说呢?”
任义低下头,巴克斯又责怪英韵,“英韵,你这家伙够姐们的,梦卿谈恋爱那么长时间,整个圣京大学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们,也许……”
居岭说,“英韵,米峰的姐姐、姐夫还要找你呢?”
英韵吃惊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呀?”
巴克斯怒道,“让他们找我,他们家的混帐小子害死了我们圣大的好女孩,我要找他们姓米的算帐!”
第一个与梦卿空了的床榻对眠的夜晚,英韵悲伤得象一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她的手里老是捏着梦卿的遗书,心里反反复复念道,“她用血写下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英韵的眼泪沾湿了枕巾,这张血书是梦卿已经告诉她了她的不幸的全部,她是梦卿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丝意念,而那个时候自己正醉卧在联大的宿舍里……
英韵哭着,“你只想着我,只想着我……在你无救的绝境中……”。
伤心了一夜的英韵,第二天人象瘫了似的,饭也不想吃。
任义给她带来一个人,他穿着件灰色的青年装,站到英韵跟前,
“加贝!”英韵叫了起来。
“英韵!”已经毕业一年的贺加贝出现在英韵面前。
“你怎么来了?”
加贝脸色悒郁,“我听说梦卿……”他这才看[英韵的眼睛虚肿,好像哭得很厉害,“我现在在郦州工作,已经结婚了。”
“是吗?”英韵想这个失恋的男子终于摆脱了阴影,梦卿要是跟他也不至于……“那你生活的很好?”
“嗯!”加贝点点头,他忍不住问,“梦卿怎么会这样?”
英韵象是在被挖心,“我昨天刚从渝滨回来,梦卿的事……”
任义解释,“英韵自己还没调整过来呢。”
加贝伤感地,“我离开圣大已一年了,刚才我又看见了留英湖,嗨!留英湖还是那样清澈照人……”
英韵难过地,“我们这些被它映照过的人,最终都不知要到哪儿去?”
加贝不能去梦卿家祭拜,任义告诉他,梦卿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女儿暴亡的厄运,已经发疯了。现在的裴家都住满了亲戚,昨天因为英韵是梦卿的至友,裴家才接待他们的。
任义详细地介绍了梦卿死后的种种事端,加贝听了,只叹气,“她怎么遇上那么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英韵赶紧说,“不,不。你们不了解米峰,他不是那样的人!”
任义责难英韵,“英韵,事实已经明摆着了,梦卿是被那个姓米的坑了。梦卿的亲戚都恨不得冲到郦州去找米峰家的人干架呢!”
英韵低着头,不吭气了。
“英韵,裴伯父不让你参加梦卿的丧仪,就因为怕你忍受不了……他对我们说,梦卿到死才明白,世上只有你才是她的贴心人。”
英韵呆呆的,加贝说,“我也愿意呀!为了梦卿去赴汤蹈火,可她拒绝了我。”
英韵说,“梦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正在渝滨做美梦呢!我这个好朋友什么都没为她做。今后是否有机会,谁知道?”
看着英韵无奈的样子,任义、加贝也无奈了。
加贝匆匆离开了圣大,中午英韵一个人去吃午饭,她刚回到七室,门口进来两个陌生男女,他们一做自我介绍,英韵的头就晕胡起来。
面对米峰的二姐米玉,英韵自然地发现,同样的遗传到了米峰身上就显然比他姐姐漂亮,难怪其父称他为天宝。虽然米玉白皙、娴雅,但总觉不是很好看,梦卿的美丽姿样是大多数凡常女子不能比拟的。
米峰的二姐夫是个斯文的中学老师,他说,“我们已经到京好几天了,裴家只去了一次,她家的亲戚看见我们很恨,米峰又找不到,我们实在搞不[……”
英韵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看来米家也确实不知道米峰的下落,“我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我知道梦卿和米峰是真心相爱的,现在搞成这个样子……”
米玉哭泣了,“英韵,我们就等你回来,如果你也不知道,那我家天宝真的完了。我父亲六十多岁了,天宝是他的独子,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英韵想米峰是独子,梦卿呢?裴家只有梦卿一棵独苗,这么快乐的女孩死得那么惨,她妈妈都发疯了,裴家才更可怜。她低着头,“没人知道米峰在哪儿,我估计梦卿可能知道了,所以她才自杀了。”
米玉鼓起勇气,“英韵,我们想去西郊那个警署查问一下,你能不能陪我们一块去?”
英韵不以为然,“他们的结论对米峰很不利,没用!”
“我不相信天宝会这样,他待人一直很诚实的,他又那么爱梦卿,怎么可能害她?”
英韵也想不明白,她想自己还没为死了的梦卿做过任何事,就答应米玉了。
他们三人出去时,正遇上居岭、于闻光,她们听说要去西郊,连忙拦阻英韵,“别去,英韵,没意思的。”她们对米家人很排斥。
英韵下决心为梦卿走一趟,居岭见状,“好,咱们叫个男生一起去。”
任义、英韵他们六个人乘长途汽车赶到了西郊乡警署,接待他们的是当日的值班警察,他把八号那天的原始记录拿出来。
“各位,仔细听好了。八号早上,五点,有村民李某来报案说四号桥的路沿上,有一具年轻女尸……经法医鉴定,该女子年约二十,是被车撞击致死,而且……“警察摇了摇头,“她的处女膜完全破裂,生前必与异性发生过……”
米玉哭了起来,“你别念了……”。
英韵双眉紧皱,两只耳朵“嗡嗡”地响,任义长叹息。听完警察的报告,他们都没了声音。半晌,英韵问,“那么米峰的下落呢?”
“米峰所在的财政部说他国庆之后就失踪了,他居住的公寓的管理人也反应,裴梦卿那几天天天与米峰在一起,两人关系十分密切……事情明摆着,那小子在玩那个姑娘。”
英韵怒道,“他们是未婚夫妻,在没有找到米峰之前,你们警察怎么可以这样武断?”
警察觉得这个女孩蛮厉害,“尸检报告上说,裴梦卿已与异性发生过性关系,如果这个人不是米峰,难道是别的野汉子?”
任义脸涨红了,“裴梦卿要死,也不用跑到乡下来呀?”
警察嘲弄地,“这事是挺蹊跷,你们圣大的学生也怪,不好好念书,乱搞男女关系……”
“喂!你最好别这样说话!”英韵抗议。
“你们是什么人?”这时外面走进两个警察,说话的是有官衔的。
值班警察连忙汇报,“组长,他们是圣大的学生……”
组长轻蔑地看了英韵他们一眼,“你们圣大这次出丑出的还不够吗?问清楚了没有?”
值班警察说,“我都和他们说清楚了。”
“那你们可以走了,我们这儿很忙的……”
英韵早被这家伙的傲慢劲给惹火了,“你们把事情都调查清楚了?我看你们是在胡混、妄断,冤枉好人,混淆视听。”
组长盯住英韵,“你再说一遍!”
“米峰到底在哪儿?梦卿怎么会跑到这个乡下地方来寻死?应该有几种可能,你们警察的脑袋就这么小的容量吗?”
组长说不过英韵了,他一怒,“你倒很聪明!可惜你的那个女同学是个不要脸的烂货……”
英韵听他这么污辱梦卿,她见警察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墨水瓶,一把抓起就朝组长的脸上砸了过去。
顿时,组长脸上黑墨绽开、鼻血溢流,成了大花脸的他大叫,“把她逮起来!”
任义他们冲上去和警察们拚命厮打,这时屋外又涌进来几个手持警棍的警察,他们轻而易举地把学生们打倒。居岭、于闻光、米玉被拖出门外,米峰的姐夫身弱也被踢到院里,任义和警察搏斗得最凶,他和英韵一起给抓了进去。
米玉在院里哭,“我们害了英韵了……”,她的丈夫叫道,“别哭了,快回圣大叫人!”
居岭直哆嗦,“快!快!快叫人来救英韵……”
校长胡迪,教务主任史孟华,朱丹、巴克斯和文学院长江志平,当夜就赶往西郊这个不起眼的警署。
警察组长已经回家,值班警虎着脸,“放人?哼!那个叫柯英韵的女学生简直是个刺头,她先动手打我们组长,她是要被刑事处分的。”
朱丹与巴克斯变脸了,“你们不能……”
胡迪严肃地,“警察先生,柯英韵不是一般的学生,你们不能随便处理她,如果你们一定要刑事处分她,我将上告!并且,我忠告你们,在她与任义被你们关押期间,绝不允许你们对他们施暴。“
这群圣大的头脑走出了警署,史孟华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痛骂了一句,“裴梦卿真是个害人精!”
两天后,一份关于英韵的详细报告放到了圣京市警察局长顾翰翔的桌上。
“柯英韵是个纯粹的学生,她在圣大的诸多表现,她的才名文章,远离政治的超脱性格,这一切与她对裴梦卿的友情恰好形成一种必要的互补。她是才子社的中坚人物,她的宗旨――美与文学,她刚刚获奖的诗剧《帕拉斯》证明了她的幻想家的天真气质,此人不会有干政的俗趣。”
顾局长挠着头,“一个女孩子能为自己的好朋友这样做,倒也是个好样的。”他又看看英韵的相片,“人长得俊,要是给太子看见了,哼!就遭殃了。”
他拨通了教育部部长的电话,“你们把人领回去吧!我们调查过了,问题是不大,不过,那个女孩子,让她以后收敛一点,别太任性,要是再犯事,落到上面手里,我就无能为力了。”
英韵并没有被巴克斯、朱丹他们接回圣大,她被直接送到了广和医院。这次她进的不是内科,而是外伤科。
当班的林医生一听英韵是圣大的女生,不由大起敬意,她仔细为英韵验伤。验伤单很快开了出来,林医生走到外面等着的巴克斯、朱丹、任义他们跟前,“柯小姐的伤一般,不太重,就是腰腹部有几大块淤青,血肿蛮厉害的,那些人下手挺狠的,万一踢坏了肝脾脏,那可就惨了。”
任义的脸上也有一块乌青,他痛苦地,“英韵的伤比我重……”
“不要紧的,孩子们,我会为她治疗的,让她住几天医院吧。”
英韵又躺在了广和医院的病床上,药水慢慢地滴入她的血管,任义、巴克斯、朱丹、居岭、于闻光围坐在她床边。英韵被他们营救出来时,她已在警署关押了一天一夜。
任义心疼地看着英韵,“嗨!都怪我,我们不该去那个鬼地方。”
巴克斯愤愤地,“米家那两个丧门星已经被我们打发走了,害了一个裴梦卿不够,还要害英韵……”
英韵低头,“他们还没找到米峰呢。”
“你管那个姓米的干吗?这次要不是胡校长亲自跑到教育部长那儿为你求情,西郊警署的警察就会对你作出刑事处分,那你就不再是圣大的人了,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朱丹也开口了,“我,胡校长,史主任,江院长,一起去的教育部。部长又和校长去了市警察局,通过层层关系才把你和任义救了出来。可是,你们还是被他们打成这样……”
英韵不响,她觉得自己这次太莽撞,任义气恨地。“这些狗娘养的,还要我们赔钱呢!”
“那个鼻子上贴块纱布的小丑吧?”巴克斯问。
“他说他缝了好几针……”居岭说。
“就那个坏东西叫他手下的警察对英韵拳打脚踢,也是他把我和英韵两人一起关在仅仅三平米的小牢房里,他在牢房门外嘲笑我们,说我们圣大的学生喜欢乱搞……巴克斯,我当时什么都不怕,就怕他们对英韵动武,这一天一夜,我提心吊胆,没有合过眼……”
英韵终于说,“真对不起你,任义。”
朱丹发话了,“英韵,梦卿的事,就到此了了吧。”
英韵眼睛一红,“哪那么容易!”
夜晚降临,居岭和于闻光想陪夜,英韵谢绝了,同学们走了。病房里只剩下英韵一个人,她现在只需要一个人。
英韵躺在病床上,双手紧捏住被子,两眼直视着白色的天顶,它比西郊警署那间三平米牢房的天顶干净多了。她没想到,刚刚捧回文学头等奖的自己,竟然到牢房里去度了一天一夜。那种地方,她与任义挤坐在狭小的水泥地上,铁栅栏门外,不时有警察跑过来看热闹,他们被嘲笑、辱骂。
英韵难受地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个被她用墨水瓶砸伤的警察组长叫嚣着,几个警察把她打倒在地,他们坚硬的皮鞋在她身上踩踏、猛踢……任义痛心地呼叫蜷缩在地的自己。
英韵把被子蒙上脸,眼泪一片片地沾湿枕巾,她抽泣的心发疯般叫着梦卿的名字。现在已是半夜,九天前的夜里,梦卿独自在京西公路四号桥上徘徊,那种绝世的凄苦……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呀……”英韵哭得浑身颤抖,她从没想过自己就这样与梦卿永别了。腰腹部的伤处阵阵作痛,这疼痛唤起了她强烈的黑暗意识,她不知哭了多久,潮湿的泪眼紧闭,“仇恨!梦卿!”她与任义共同囚禁牢狱的二十多小时,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生命的至绝的压力。
“如果我以前一直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梦想与奋斗的幸福等待着我,我的诚挚的心灵不懂得仇恨也是生命的必要的强力的养料,那只是由于你活着,你在我身边给予我纯洁的爱,你的美丽面影为我遮挡了人世间所有的黑暗……”
英韵悲痛地哭泣,她知道梦卿的死蕴含着极大的仇恨,这仇恨已象子弹穿进她的胸膛,它会一直硬嵌在她的心口,让美与纯洁的毁灭的剧痛时时作发。
没有了梦卿,人生的黑暗无法遮挡地塞满她的视域,英韵的眼泪不停地流淌,她受不了这样的黑暗,从此呵!从此……
英韵哭泣着,“梦卿……”。
佳人已不再,此生空待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