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我一直烦燥不安。上完课，也不想回家，望望头顶的篮天白云，开车往缙云山去了。

 

耸立在城边的缙云山森林公园，四季绿树常青，清泉四溅，是山城的一个天然大氧吧。我来到山门里的一户农家乐餐馆，停好了车，找个临窗的角落，要了酒菜独自慢用。

 

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有些莫明的烦躁。三五杯酒下肚，人已经昏昏沉沉了。要了一枝香烟点上，淡淡的白雾便迷漫了全身。不知不觉便念出了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概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玻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每当念起这首四言诗，我都会被诗中的康慨和忧思所感动。而今天我却从诗中更多地读出了自己许多的人生无奈和感慨。。。。。。

 

人这一辈子呵，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整日里匆匆忙忙，劳劳碌碌，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又有几件？！外表看似风光、完美、幸福的人们呵，可有谁又知道你们内心的孤独和寂寞？有的人为了扬名终日劳苦；有的人为了夺利费尽心机；还有的人为了一个情字却也是肝肠寸断； 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桑隅万倾只择一地栖。人生短暂，却要为那些束缚和襟固所困；青春如歌，却常常在痛苦与折磨中消逝。“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矣”。睿智的庄子，简明精辟的道出了人生的苦短与渺小，让人折服，更让人从心底泛起阵阵无名的愁绪。

 

是啊，悠悠岁月长河，沿着千百年的弯弯的渠道，越过那天地交接的地平线，缓缓的流向远方，绵长悠远……偶有清风徐过，溅起浪花朵朵，在空中弄枝抚首多姿摇曳一番，又落回了水面，溶入长河里，漫漫散开了出去。人生不正如那朵朵浪花么？因大自然自有的定律而生，似水流年后，落叶归根般又回归大自然，而大自然依旧是那么的深邃，那么的静谧，那么的空灵，那么的清新，好像早就忘却了之前所事，或者根本就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有一种想要放声高歌的欲望，快步走出小店，朝着通向山顶的百步云梯走去，拾级而上，边跑边唱，一口气跑上了顶峰的望云阁。

 

躺倒在望云阁的巨石之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仿佛就在头顶伸手可及之处。望着朵朵白色的云儿象爱情一样在蓝天的心上游戏，生出种种美丽的变幻，又慢慢地在轻风中飘散，不禁感叹起《红楼梦》里的那两句诗：“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驻？”

 

人生就是这么的短暂与渺小，宛若那广袤的宇宙里划破黑夜的流星转瞬即逝，又如那天边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聚散不过是一会儿的事，就像那枝叶稠密的百年古松上的一片树叶，悄无声息地经历着四季的轮回。

 

梦云的声音飘荡在我的心上，就象那低呤的风声绕缭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

 

“我是云，自由、轻盈地飘在天空，只因没有心才会被风儿轻轻地吹散；你是雨，是那片白云的心，只因了眼中的忧伤，才化作泪水坠落地面。。。。。。”

 

云和雨原本是一体的，云因雨而聚，雨因云而生。可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体？彼此思念而不能相聚呢？云儿呵，何处才是你今生的最爱？何处才是你该停驻的地方？。。。。。。

 

 

 

 

七

 

 

那天以后，我开始刻意回避梦云了。巧妙地避开她的按摩，也不主动给她打电话。有时她找来，我也是做出匆忙有事的样子，淡淡地待她。她眼里的热情和幽怨我只能视而不见。偶尔有短暂的目光相遇，我也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然后快速转向另一边。我希望她能远离我，回到正常、幸福的生活轨道上去。

 

 

快放寒假了，上课、出题、考试、阅卷我是一阵忙碌。梦云也要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没时间来找我了。

 

放假后带了老公和儿子回东北老家过年。返校后开学、上课、争取科研项目又是一阵匆匆忙忙，日子就这么平淡、安静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直到三月的一天傍晚，我上完课后从实验大楼后面徒步往家走，看见大楼旁的实验田边围了好多人，连对面公路上也站满了好奇观望的人群。

 

我走过去问认识的人：“怎么回事？”

 

“刚才有个女学生从上面跳下去了。”

 

“啊？！”我的心被猛然揪紧，急忙挤进围观的人群，远远地只看见一个披散着长头发，穿牛仔裤的女孩安静地躺在麦田中央，有几个穿警服的人正在忙着照相，勘察现场。

 

我拚命往前挤，想要看清楚那女孩的脸。可是没有用，距离太远了，根本看不清。我急忙问周围的人：“她是谁？为了什么呀？”

 

“不知道。”

 

“听说是个大一的女学生，才满二十岁！”

 

“这么年轻美好，她有什么事想不开呀？！”

 

“太可惜了！”

 

“她的父母真是太可怜了！”

。。。。。。

 

“哦，太可惜了！”好久我才吐出口气来。

 

“一个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回到家里，我仍然独自感叹着，眼前仍是那女孩飘散的长发。我的心里笼罩着浓浓的忧伤和不安。

 

老公很晚才回家来吃饭。我急忙问他出事的情况。他证实了自杀的是个大一的女学生，初步调查据说是因为同性恋让她无法解脱。

 

我的头“轰”的一声巨响，热血直往上冒。“同性恋！”这三个我一直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的字眼硬生生地剌痛了我的心。那是这个社会还不能承认，人们还无法接受的区域，是个苦不堪言的黑洞呀！原以为离我很远，却不想就在身边！

 

“我该去找她，快去找她呀！”我满脑子都是梦云，抓起手机，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

 

 

 

静悄悄的花园里，曲廊回转，枝叶茂盛。我心急如焚地等着梦云。

 

见她跑来，我急忙捉住了她，问：“听说那个出事的女孩了吧？你还好吗？”

 

“听说了。”

 

梦云看着我满脸的焦急与关爱，突然“哇”的一声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

 

我一时手足无措，紧紧地抱着她，眼里早已热泪盈眶。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开口安慰她：“别哭呀！有委曲跟我说说好吗？”

 

她在我怀里发抖，哭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害怕！…那女孩是…同性恋…我也…爱个女人…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的心一阵颤抖，终于还是证实了我不愿承认的猜测！“天啊，她是真的爱我！”两行滚烫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好想将她揉碎了融进我的身体，融进我的心里……好想深情地吻她……我无法呼吸了。与此同时，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可以？！你是个有家有老公的人呀！她还那么年轻美好，你怎么可以引她入深渊？你不能破坏她一生的幸福和前途！”

 

我被两种声音撕裂着，心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遍地溅血。

 

我无力地松开了手，狠心对她说：“梦云呵，你可不能陷入沼泽，你必须马上拔出来！你那么年轻、漂亮，追求你的男孩子那么多，你怎么不可以去爱他们呢？”

 

“我试过，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那些男生我真心喜欢不起来，就连跟他们接吻时，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另一个女人……”

 

我惊呆了！也彻底地无语了！

 

可是我不能泄露我心底的秘密，更不能让她继续沉迷下去。我冷静地告诉她，“在中国同性恋还不能被社会和人们所认同，那是片沼泽地。你必须要学会控制自己，远离那些诱惑！否则结果会很凄惨。”

 

她低头不语。

 

“那个女孩多可惜呀！她的父母该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了！你想过该怎么跟她的父母交待吗？他们还怎么活下去哟？”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道：“是啊，她的父母一定会伤心死了！”

 

“所以你不能学她，不能再沉迷下去了！你必须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新的感情！”

 

“可是我真的能忘了她吗？”她抬起那双泪眼迷茫的大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问。

 

“一定能行的！”我故意说得很轻松的样子。

 

也许是我坚定的语言和冷静的目光让她下定了决心。她终于垂下了眼帘：“那我努力去做吧。”

 

见她这样说，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她告诉我，下周要去外地实习了，拜托我转告她研究生的录取情况。我又把实习要注意的事项仔细叮咛于她，才让她离去。

 

见我脸上仍是担心的样子，临走时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微笑：“您放心吧，夏老师，我不会有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浮现在脑海的全是她凄美的笑容和忧伤的眼神。想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我似乎得到一些安慰，然而更多的却是感觉心在滴血的疼痛。

 

 

(未完待续)

 

雨薇 2005.10.18. 写于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