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亞格賓館座落在離康麗中學不遠的一條馬路旁。那裏人來車往,商店林立,是鹿都的鬧市區。亞格賓館的大門前正張挂著一幅鮮紅的廣告橫幅,上面寫著:"'獻愛心'助學大型公益晚會在此隆重舉行" 。 

金寧把門票遞給剪票員,剪票員是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他看了看票上的座位,叫道:"你是晚會上的什麽人?" 

"什麽人都不是,我是觀衆。"金寧回答。 

年輕人不相信:"你一定是哪個歌星的保姆,要不然你就是晚會贊助商,不過我看你也不像,你太年輕了,肯定在念書。你一定和哪位明星是好朋友!不然你不會有嘉賓席座位。哎!麻煩你可不可以給我要一個明星的親筆簽名啊?" 

金寧朝他笑笑:"我試試看吧。" 

年輕人還在她後面喊:"別忘了,是要親筆簽名哦!" 

晚會已經開始,賓館二樓的"CoCo"舞廳裏坐滿了來看演出的人,他們大多數都是放暑假的學生。酈葙坐到最前面的嘉賓席上。Double-decker正在臺上演唱著歌曲,臺上的酈葙看到了嘉賓席裏的金寧,於是兩人相互笑了笑。 

酈葙的音色屬於柔和又偏甜的那種,很富有女孩子的朝氣,當她獨唱一首名叫《親愛的,我給你折幸運星》的原創歌曲時,金寧被打動了,那一陣陣深情憂傷的歌聲縈繞在她的耳際:"如果天上的雨,淋濕了你的眼睛,別傷心,是天公公不小心;如果前方的路,總是那麽地淒迷,別哭泣,讓我輕輕靠近你,說--親愛的,我給你折幸運星。"金寧坐在台下,眼淚隨凱寯的歌聲一遍又一遍滑落,她的歌聲唱出了她心底的傷痛。 

酈葙得到了台下熱烈的掌聲,這使她對自己未來的歌星之夢更加充滿了信心和激情。 

晚會結束後,小浩哥請三人去吃夜宵,但被凱寯一口拒絕,他憤憤然瞪著小浩和酈葙,接著,轉身狂奔而去,酈葙在後面緊追不捨。兩人一前一後跑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條路。終於,凱寯停下了腳步,酈葙气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小寯,你幹什麽?" 

"滾開!"凱寯甩了一下頭,"我再不想見到你!" 

"冷靜點,小寯!"酈葙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走開!"凱寯推著她,"你這個騙子!" 

"騙子?"酈葙鬆開凱寯,吃驚地問,"什麽騙子?" 

"就是你!"凱寯激動地叫道,"你親口答應我要考大學的,可一轉眼又跑到小浩那裏要和他合作!你在騙我!" 

"你別亂說。" 

"什麽亂說?晚會上我親耳聽小浩說的!你一直在騙我!" 

凱寯整個人鬆懈了下來,她看了看凱寯,說道:"我沒有騙你,我是想考大學,但是小浩哥……" 

"你別說小浩哥!"凱寯叫著打斷了酈葙的話,"他也是個騙子!他用將來的事騙你爲他付出你的前程!而你甘願爲了這個騙子放棄屬於你的一切!去相信一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夢!" 

"不!"酈葙叫道,"不是這樣的!小浩哥沒有騙我,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開一家音像公司,他對他的事業是有構思有計劃的。你不要誤解他!" 

"我誤解他?!"凱寯瞪著雙眼,憤怒地叫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兩人在馬路旁相對而立著,彼此都憤憤地膛視著對方,胸脯因氣憤與奔跑而一起一伏。 

"小寯,"良久,酈葙才靠近凱寯,試著拉起他的手,"爸爸媽媽在我十歲的時候離開我去香港做生意,他們除了每個月給我打一次電話,兩個月給我寄一次錢外什麽都不會管我,對我的人生選擇,他們也從不會過問,這些年來,他們在香港做生意從來不關心我,甚至他們認爲我的道路應該由我自己來走。而你一直都是我的知己,我的心情、我對自己整個生命所充滿的希望與熱切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凱寯瞪著她:"我知道!你父母去了香港,你也就變成一個無厘頭!你父母離開你九年,你就成了一個夢想主義者!" 

"我不是夢想!"酈葙叫道,"我根本考不上任何大學!小寯!你聽我說,我愛音樂,我的理想就是從事音樂事業,但是我明白,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等到你們大家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我還是什麽都沒有!這意味著,我將找不到任何工作!但是,小浩哥幫助了我,至少,他讓我能找到一份工作,並且,這工作與我的夢想也並不遙遠,我還是可以和我的音樂、歌聲在一起,而人的一生就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才叫真正的人生!你明白嗎?" 

凱寯看著酈葙,酈葙的雙眼已經含滿淚水,令凱寯看了十分難受。但是,他依然忿忿地對待他的愛人。 

"酈葙。"凱寯的聲音沈沈地,根本無視於淚水已經從酈葙的眼眶裏滑了下來。 

酈葙聽到他喊她的全名,不禁渾身一顫。 

"你要我現在支援你、理解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凱寯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一味地要走你的道路,我只想告訴你,我也有我的道路要走,我的真正人生就是決不會和一個玩音樂的女人共創未來!" 

說畢,凱寯就揮手攔了輛的士,的士載著他開走了。 

酈葙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有好長時間她以爲自己是在夢境裏,直到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悶悶的雷聲滾過整個漸入睡意的鹿都城市上空時,才把她從呆傻中拉回現實中來。 

她看了看四周圍,除了幾盞吐著昏暗到極點的路燈和幾輛疾駛而過的車輛外,再沒有什麽東西是醒著的。小寯不見了,剛才他還站在她面前,熟悉的臉龐、熟悉的聲音,只是,他的雙眼是那麽慘澹而憤怒。酈葙在流淚,淚水從她美麗的雙眼中優柔地滑淌下來,如兩道晶瑩剔透的蜿蜒小溪,流進了這個漆黑寂靜的夜裏,他走了,他再不想見到她了,他從此從她孤獨的生命裏退出,再不是她的知己、她的快樂光源。她試著往小寯離去的相反方向走去,她的雙腳十分沈重,每走一步就想停下來歇一歇。她感覺空氣中都是小寯離別時那一聲聲刺人肋骨的言語,糾纏著她的每一個呼吸。天空不知何時開始下起雨來了,浠浠瀝瀝的雨落在堅硬灰暗的馬路上,濺起一個個泛著微弱夜光的水花,雷聲一陣一陣從她頭頂滾過。酈葙全身都被淋濕,她感到冷,不知道自己現在哪里,腦子裏一片混亂,以至於後面有人喊她,她也沒有發覺。 

一輛自行車停在酈葙面前。 

"酈葙,你怎麽了?"一把雨傘擋了過來。 

酈葙擡起頭來,看見一個女孩正拿著傘爲她擋雨。她茫然地看著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酈葙,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嗎?"女孩下了車,"是你送我今晚公益晚會的嘉賓門票。" 

酈葙忽然眼前一亮,一股潛意識使她突口而出:"金寧!" 

金寧吃驚地看著她:"你知道我的名字?" 

酈葙從失落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她拿過金寧手裏的傘,然後幫她撐著,實際上,金寧爲給她擋雨,自己已經淋得很濕了。 

兩人一齊向前走著。 

"我看過學校畫廊裏的那些畫,上面有你的名字。"酈葙說道。 

"爲什麽你認爲那些畫是我畫的呢?" 

酈葙笑了笑:"因爲我發現每幅畫上都有一隻鹿的痕迹,這使我想起了那天在籃球場上遇見你畫畫時的情景。" 

"哦?"金寧轉過頭來,神情帶著點好奇。 

"而且,"酈葙繼續說道,"一個畫家總有他自己特有的風格和氣質,那種作畫的手法以及筆下的線條都是獨一無二的。" 

"你認爲我的畫有畫家的風格?"金寧詫異地問道。 

酈葙盯著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坦率地說道:"其實,我第一次看到你作畫時,我就這樣認爲了。" 

金寧笑了起來:"你太誇獎我了,那些只是我平時的習作而已,我對自己的畫一向沒什麽信心的。" 

"這就是你爲什麽不把那只小鹿畫出來的原因。" 

笑容凝結在金寧的臉上,她的心在震撼,面前的這個高三女生竟是這般瞭解她作畫時內心最深裏的東西,而這些不爲人知的內心的感知,以及某種無法言語的自我解脫的渴求和對渴求的恐懼,竟在這個女生面前被分解地如此一清二楚,清楚到幾乎是一語道破。金寧開始隱隱害怕起來,她把話題岔開:"你怎麽一個人冒雨走在這裏?" 

酈葙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認出了這條是臨近城郊的蕭林路,再向前走就是她住的楓樹新村了。 

"我正準備回家。你呢?" 

"我看完了你們的演出後就去了城北畫夜景,突然下雨了,就趕緊騎車回來,正巧碰見了你。謝謝你請我看今晚的晚會,剪票員看到我的座位是嘉賓席,認爲我是晚會上哪個明星的好朋友,一定要我幫他要簽名。" 

聽到這裏,酈葙突然生出一股悲哀,她勉強地笑了笑,把話題支開了:"你家住哪兒?" 

"楓樹新村。" 

"真的?"酈葙睜大著眼睛,"我也住在楓樹新村。" 

輪到金寧睜大眼睛了:"是嗎?我住二村2號樓。" 

酈葙學著男生那種調皮的樣子,吹了一聲響亮而拖得長長的口哨:"得!我家在3號樓。" 

雨似乎小了一點,但雷聲仍然打得很響也很緊。馬路上的兩個年輕人此時此刻都陷入了沈思之中,她們不約而同想到了很多個屬於她們自己的清晨,很多個清晨組合的某個神奇的風景,只是那對她們來說還十分神秘和難以預測。 

她們不聲不響地走了一段路,酈葙忍不住問道:"現在雨小一點了,可不可以讓我騎你的車帶你回家?" 

金寧點了點頭,把自行車交給酈葙。 

鹿都的夜已經完全進入了酣夢之中,星星點點的雨灑落在一條條閃著銀灰色水光的馬路上,使路邊霓虹燈的燈光與地上片片水塘的光交融在一起,在馬路中央編織成一道道黃與灰白的光之網,酈葙的心就像被網住了似的,惘然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將怎樣度過今夜。當車子騎到楓樹二村2號樓的大門前時,已經是午夜12點了。 

"要不要我幫你把車子停進車庫裏去?"酈葙問道。 

"不用了,我自己來吧。謝謝你。"金寧說道。 

"不,應該謝謝你。"酈葙說道,"謝謝你給我擋雨。" 

"哦,這沒什麽。" 

"你明天早上會在窗口看風景作畫嗎?" 

這又是一句直截了當的刺中內心要害的問話,然而卻又讓金寧無法阻擋,阻擋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她在她面前是那麽地毫無遮掩與無法招架。 

"爲什麽一定要在窗口作畫呢?我喜歡到戶外寫生。"她聽到自己這樣說,不,這不是她真正的意思。她開始後悔這樣說了,但她卻聽到酈葙說:"荷蘭畫家霍赫就愛在窗口觀察風景作畫。" 

她笑了:"因爲他那裏可以看到運河。" 

酈葙往3號樓走去:"或許你可以看到比運河更多的風景--明天是星期天,畫家可不會浪費這麽完美的日子的。晚安!" 

"晚安!" 

金寧回到家裏,多少個日子,她一直都是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子裏度過的。她躺到床上,眼前又浮現出那些個像打手似的護士狠狠地夾著母親去特殊護理室。淚水禁不住從她眼眶裏流了出來,她用手捂住臉龐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想事情,是的,今晚有太多的事要想了。本來她今晚可以安安靜靜地看公益晚會,然而,醫院卻打電話到居委會說母親的病又犯了,吵著要見她,是那個好心的居委會主任,從鄰居處打聽到她在亞格賓館看演出,特地跑來告訴她的。她想到自己是如何驚慌失措地騎車趕往城北精神病醫院,看到母親正拿著一把水果刀對著每一個試圖靠近她的人亂揮亂舞,嘴裏一個勁地喊:"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她再也看不下去了,那是她的母親啊!她不顧醫務人員的阻止,撲上前去,抱住母親,母親一時間沒有認出她來,手裏的水果刀劃在了她的肩膀上,血流了出來。然而,此時此刻,金寧什麽都不顧了,她只想和母親在一起,就算讓母親刺上千刀萬刀,刺得滿身是血,她也心甘情願了,因爲那是母親刺的,是對她深愛著的母親刺的,她只想著她就在母親身邊,她就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她只想和母親一起再不分開,即使就此讓她和母親一起死去,她也毫不猶豫、毫不畏懼! 

護士把母親手裏的水果刀拿掉,母親看清了金寧,一把把她摟住,大叫:"金甯,金寧,別離開媽媽,你離開了媽媽,會有壞人抓走你的!"她又看到了金寧肩膀上的血,於是大喊大叫道:"救命啊!我女兒要死了!醫生快來救救我女兒啊!"護士上前想拉開兩人,但她把金寧死死地抱住不放。金寧告訴她,那是醫生,是來救她的。但她卻喊道:"那不是醫生!我知道,他們都是殺人犯!他們殺了你爸爸,又要殺我,現在,還要殺你!救命啊!" 

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喊救命,喊到聲音沙啞,滿頭大汗,終於累倒在地。醫生馬上給她注射了大量的鎮靜劑,母親便漸漸地昏睡了過去,護士夾著她去了特殊護理室。 

金寧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醫院裏出來的,她只恍惚記得,一位主科醫生要她找到她的後父,以便幫助她母親的病情儘快康復。自己肩膀上的傷口是怎樣被包紮好的,也沒發覺。 

回家的路上,她心緒紊亂,好幾次從自行車上摔下來。當她碰見酈葙時,痛苦雜亂的情緒才稍稍平靜一些。但是,酈葙問她從哪里來時,她怎可以告訴她實情?是的,她決不能說,她的生活是常人難以體會的,沒人可以聽了她的故事來真心真意地幫助她,最多只能博取他們的同情。不!她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沒人可以真正的幫助她,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在精神病醫院療養的母親和已魂歸大地的父親外,她再沒有親人了!她想起了醫生要她找的後父,一股厭惡與恐懼霎間揪住了她的喉嚨,令她幾乎窒息過去,她趴在床上,拼命地大口喘氣,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時,她又一次淚流滿腮。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父親不幸得了心臟病去世,母親自己是個孤兒,從認識父親起便把整個生命都投入了進去,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一下子就發瘋了。整個家庭的生活負擔便落在了體弱多病的奶奶身上,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生活條件因爲給母親治病而每況愈下。鄰居同情奶奶,給母親又介紹了一個離過婚的男子,這便是讓金甯從此惡夢連翩的後父。奶奶在母親嫁給後父不久便病逝了。金寧十五歲那年,後父從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中突然消失,留下了兩個缺乏勞動力的女人。母親病情越來越惡化,城市居民委員會依靠政府支援扶持母親進了醫院長期療養。近年來,後父又不知從什麽地方給家裏定期寄來錢,金寧不想要這筆錢,但居民委員會要求她收下,因爲,在法律上來講,他是她的父親,並且,她母親還需要這筆錢來治病。 

想到母親,金甯幾乎要哭出聲來。她沖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水瘋狂地沖去臉上的淚水,也沖散壓積在她心裏面的層層傷痛、無奈和委屈……[未完·繼續·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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