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張小浩開車折回了鹿都,帶著一天的旅途倦怠,他連公司都沒去,就直接回楓樹新村,把自己關在房裏,蒙頭大睡。電話鈴響了半天,他都沒去接,直到公司的助理“乒乒”敲門,他才懶洋洋爬起床去開門。

 

“張總,楓樹新村在9月初就要動工拆遷改建了。”助理直接了當說明來意。

 

“什麽?爲什麽不早告訴我?”

 

8月中旬接到的通知,本想及時轉告你們,卻一直與你們聯繫不上,今天上午和酈葙小姐終於通上電話,她說你今天回來了。可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手機也關機……”

 

張小浩揮了揮手,神情沮喪。

 

“您還是儘早找新的住所吧,這裏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搬遷掉了。”

 

“我知道了。”

 

一切都變了,一切的一切,人與事物,在這個旋轉的球體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短暫的,短暫到幾乎令人來不及反應過來,轉而窒息過去。所有的所有都在改變,好景不常嗎?好景不常嗎?

 

張小浩跌進沙發裏,用沙啞的嗓音,一個勁地嘶喊著有如搖滾版的:“好花不常開……好花不常開……”

 

金寧的病情雖然得到了控制,但醫生無法做出什麽明確的保證。酈葙決定把金寧轉院,回鹿都進行治療,但醫院必須讓病人住滿一個月才可辦轉院證。

 

這晚,金寧突然拉住酈葙的手:“酈葙,我已經好久沒出去過了,可以陪我到戶外走走嗎?”

 

酈葙靜靜看了看金寧,點點頭:“好。”

 

兩人在醫院的花園裏散步,有微微晚風拂過,天空月滿星稀,兩人良久都無語。

 

“金寧,爲什麽,這些年來,每次我不說話時,你也不說呢?”酈葙轉過身來,雙眼透出深邃的目光。

 

“我欠你太多,酈葙,我只想靜靜體會。”金寧低聲說道,她不敢去碰酈葙的眼光,那樣,她會感到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像鐵碰到吸鐵石一樣,全部被吸到酈葙那裏去。她害怕那樣。

 

“你是個矜持的人。”酈葙說,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去關注金寧的表情。今晚,她似乎也在心神不定著。

 

“哦?是嗎?”

 

“別再裝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是嗎?”金寧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激動,是的,酈葙能洞察出她的一切。

 

“你知道,對嗎?你知道。”酈葙繼續追問。

 

“我知道?”

 

“是的,你知道!”

 

“唔——我知道。”金寧終於默默承認。

 

有時,美的東西總是在我們無法預測的時候,悄然而至。它隨意又充滿神秘;它簡單又散發迷人光彩;它像浪花一樣,卷、卷、卷……卷來一整遍蔚藍海洋。是希望,是未來,是感動,是愛,是不需要多言的答案,以及永恒的沈默。

 

“金寧,還得過二十一天,你才能離開徐州,回鹿都,我希望你好好養病,你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我得的是心臟病,我從小就知道。沒辦法的。”

 

“天啊!你怎麽可以這樣說!”酈葙內心一陣抽緊,原來金寧什麽都知道,爲什麽,爲什麽她從不告訴她?可是,這一切,這一切好殘酷!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爲金寧沒有對她說真話而責備什麽了,是的,她對她,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

 

“醫生說,你的心臟病完全能治好的,你不要灰心啊!我們都沒有灰心。”

 

“酈葙,你敢不敢陪我到醫院外面走走?”金寧突然說道。

 

“外面?可是……”

 

“你可以的,對嗎?”

 

金寧雙眼正視著酈葙,這是酈葙這些年來,第一次感到金寧如此激情地看著她,那一刹間,她感到她和她之間褪去所有的迷幻色彩,在她們之間的只有純白色。

 

okcome on。”酈葙調皮得說了一句英文,拉起金寧的手,就朝醫院花園的圍牆上爬去。

 

童年的時候,奶奶總是會搖著我們,唱著童謠,那時,期待一切都快長大起來。後來,所有的都成熟了,花開花落,依稀隱藏著純真的快樂——那是某一天,某一刻,碰到某一個讓自己可以簡單到最真的人。

 

酈葙、金甯,在佈滿月光的高牆下,攀登、行走、跳躍、歡笑、竊喜、惡作劇……世界與夜晚,在彼此間拉長、擠小,只手掌握。

 

兩人來到郊外的大橋上,那橋是徐州通往其他地方的“交通要道”。靠著橋欄杆,晚風迎著橋下的湖水掠過金寧的頭髮、酈葙的臉頰。柔和的光線下,酈葙看到金寧的側影,優美、溫和,不帶一絲一毫世間的俗意。這樣美的畫面,爲什麽上天就不容它存在?

 

“金寧,今晚我想和你做件事。”

 

“什麽事?”

 

“這個。”酈葙從口袋裏拿出一枚硬幣。

 

“這是……”金寧接過硬幣,上面刻著她和酈葙的名字。

 

“聽說,刻在一起……再一起許個願,可以……來生在一起。”酈葙有點吞吐。

 

金寧凝視著酈葙,一時間,有淚水欲從眼眶崩泄而出。她要她?她真的要她?!

 

“你願意嗎?”酈葙小心翼翼問道。

 

看到對方依然怔怔地呆在那裏,她摸摸自己的額頭,自解道:“當然,是很幼稚的事情,小孩子才可能玩的遊戲,你看,我總是很傻……”

 

“我願意。”金甯語調平靜如水,輕輕打斷酈葙。

 

酈葙合起嘴巴,她盯著金寧,兩人什麽話都沒說,不約而同一起捏起硬幣,面朝黑夜籠罩下的湖水。

 

遠處,有輪船的燈光閃耀不停;有探照燈的燈光閃耀不停;有房屋的燈光閃耀不停。

 

湖的上空,有兩顆心兩雙眸的光芒閃耀不停。

 

“我數123,然後,扔!”酈葙輕輕說。話音繞過空氣,越過晚風,只停留在金寧的耳際。

 

1——”

 

我們從小到大,愛過無數的人,真愛卻只來臨一次,可我們,並沒有真正去抓住過。也許,並不是因爲我們不認真,而是,我們過於認真。於是,我們想得太多,最後,把自己想得最拘泥,所以,你躲避,我退出……

 

2——”

 

現在,應該對上帝說聲感謝,因爲他把多年來的困惑、恐慌、失落以及追逐都一湧如大海般寬容,讓我們的這顆支離破碎的心終於有所定處。是的。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我們要的並不多……

 

3——”

 

硬幣。一枚普通的一塊錢的硬幣。刻著:金寧、酈葙的硬幣。從兩隻手、一個緊握的空間裏飛躍而出,它迎著最高的角度,滿載一個世紀的心願與幸福與真愛,沖向湖水,衝破湖面,沖入湖底,濺起無數無數無言的水花。這個過程,神聖、莊嚴、永恒地烙進兩人的心裏,正面、側面、全面。

 

歸去,一路散下的是兩人沈默到底的腳印。

 

 

 

一星期後,金寧突然從醫院失蹤。這引來醫院幾乎所有人的恐慌。

 

“什麽?哪都找不到嗎?”酈葙緊張得問著醫生,金甯不在醫院,這對她來說就意味著災難。

 

“她什麽都沒拿,連她的衣服都在病房裏,看樣子好象應該是不會走遠。可她已經失蹤了三天了。”

 

“她會去哪?”

 

“我們正準備請警方協助尋找。”

 

酈葙失魂落魄,跌倒進椅子裏。金甯,金寧,你怎麽總是莫名其妙地不告而別呢?

 

手機響起,是張小浩打來的。

 

“我想告訴你,我在鹿都新區買了一棟獨立洋房。價值30萬。”

 

“爲什麽?”

 

“楓樹新村將在下月拆遷改建了。你總不會讓我們住廢墟吧?”

 

“天啊!我都不知道啊!什麽時候的事啊?”

 

“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只關心著醫院,關心著金寧!”電話那頭傳來張小浩生氣的聲音。

 

“金寧失蹤了。”酈葙焦慮道。

 

“失蹤?她不是回鹿都了嗎?我兩天前還在楓樹新村看到她。”

 

“什麽?真的?”

 

“她是不是恢復健康了?”

 

“哪有的事!再過一星期她就得轉院到鹿都繼續治病。”

 

“哦?那她提前回來了?”

 

“不會的!醫院不允許。”

 

“哦,那可能是她回來搬家的。”

 

“小浩,你別開玩笑了。我都急死了!”

 

“我也急死了!酈葙,你心裏還有沒有我?連家都不顧了嗎?”

 

“金寧現在是危險階段,人命關天的事,你總不能讓我袖手旁觀吧?”

 

“酈葙,我想和你結婚。”

 

“什麽時候,說這樣的話,我要挂電話了!”

 

“聽我說,如果你真的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我可以幫你把金寧找回來。”張小浩幾乎是喊著說出這句話。

 

“真的?”

 

“是的,我愛你,酈葙。”

 

“金甯其實也是你的朋友,她得了心臟病,你也理應照顧她的。”

 

2002823日,張小浩帶著金寧開車返回徐州第三人民醫院,繼續接受治療。這一次,金寧看上去明顯體力差了很多,一回醫院,她就開始進入休克狀態,心率跳動極不正常,醫生說她是疲勞過度,這給治療帶來更大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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